第3章 第 3 章

男人眼里没有任何波动,声音却低下来:“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?”

他这个反应,让阿福确定了,这人之前能够认出自己,只是因为消息灵通,而非他还对前事有什么记忆。

既然自己比他多了一张底牌,那就还有一线希望。

阿福冷笑起来:“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字,我还知道你自幼没爹没娘混迹市井,我还知道你是个汉人和柔连人的混血杂种——”

话未说完,脖子已经被死死掐住,喘不过气。

师流青两道高高的眉毛压下来,压住眼睛,他眼中显露杀意时,灰眼珠深处就逼出一点狰狞的绿。

阿福就是要激怒他,她忍着窒息的疼痛,继续刺激道:“我知道你不怕死,所以你无所顾忌。正因为你无所顾忌,一个异族人才能混到今日的地位。可你以为……”

说到这里,已经说不上话。

师流青慢慢把她放下来,居高临下,冷冷看着这个在地上连咳带喘的狼狈女人,顶着一张一看就从小被过度保护的懵懂愚蠢的脸,说着大言不惭的话,故意激怒他。

他等着看她有什么花样。

阿福扶着咽喉,咬着牙笑了,“我这些话,你听着就觉刺耳么,可你不甘心又如何?你以为自己豁出命去,就能让别人畏惧你,就能让别人高看你一眼?哼,一条命值不值钱,全看他在什么位置上。你今日就算死了,也不过就是作为一个市井流氓死的,今日斩首,明日就再没人记起你。——我若是你,既然不甘于当下的处境,就绝不会这样破罐破摔放任自流,且苟伏起来,爬到世人都无法忽视我的地方,等到那时,死都死得有分量,才不枉来世上一遭。”

阿福一面细细喘着气,一边将这些话说完,自己也算不准今日到底有没有生路。

师流青看着她,一言不发,灰眼珠里好似阴云翻涌。

半晌,他才问出一句: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

仿佛看穿他的过去未来,用从来没有人胆敢的语气和他说话。

阿福还没来得及张口,所有人已经听到巷子外有跺跺的脚步声逼近,一听就盔甲铿然。

门外放哨的冲进来:“巡城司和将军府带人来了!好多兵!”

院中剩下的人方寸大乱,如蚁穴溃然四散,地上那个被戳穿眼睛的已经昏死过去,也没人管他。

师流青却还在盯着阿福。

阿福电光火石地意识到,他并没有放弃将她们二人灭口的想法!

她抱着绿罗,一动也不敢动。牛角小刀在他手中微微偏转,森冷的寒光在眼前闪过。

阿福被晃得闭上眼睛,同一时间,大队卫兵冲进门来。

“曹小姐在这!”有人很快看到阿福,立刻上前护住。

阿福最后一眼看到师流青,他已经跃上高墙,跳下去前仿佛还远远回头看了她一眼。

她不确定那男人最后的眼神是什么意思,只是迅速在安全处境中失去力气,后知后觉地倒了下去。

……

曹家大少爷曹述忧心如焚地赶回家时,看到家里两个姑娘已经满头满脑地包扎好了。

他一连请了数个大夫,再三询问,又得阿福和绿罗指天发誓地保证,确定两人都没有大碍,只是受了惊吓,歇息几日便可,终于恢复面色,长出口气。

那一伙逃走的流氓,有了阿福指认,第二日便全部被抓住,刀具私盐被缴获,婴孩送回原家。所有人被判了十天后斩首,包括领头的师流青。

阿福从床上爬起来,说她也要去看斩首,被曹述一把摁回去,“一个姑娘家,好端端去看人砍头做什么?”

曹述并不知道她们在青鬼巷里发生的全部细节,尤其是阿福和师流青对峙的那一段。阿福不仅自己隐瞒,还要求绿罗也替她保密。

可绿罗自从那天之后,看阿福的眼神就变了。

毕竟她清清楚楚看到,一向善良心软笑笑呵呵的曹家阿福,竟面无表情将簪子捅进陌生人眼睛里,浑身沾血也面不改色,冷静凛然地谈判,她甚至知道那贼头子的身份。

从前的曹家阿福,和这世上所有复杂幽暗的事情都毫不相干,可如今,她表面仍是烂漫愉快的模样,内里却好像不知何时早已腐烂过一回。

“小姐,你究竟怎么了?”夜里入睡时,绿罗问躺在身边的阿福。

这个时刻特别安静,一点点试图掩盖的呼吸都会被察觉出来。

阿福望着头顶的帐幔,终究也回答不了她,只能道:“绿罗,你只要知道,无论需要付出什么代价,我绝不会让你,让哥哥、阿爹……让我身边所有亲近的人,再受一点伤害。我绝不会。”

“……”绿罗终究没再说什么,只是翻个身,伸手抱住了她。

十天后,师流青斩首那天,阿福趁人不注意,还是偷偷穿上绿罗的衣服溜出门去了。

那伙人是天不亮就在东市街处刑的,从囚车里抓出来,拉到白围布后面,手起刀落,血溅上四面白布,引得刑场上惊呼一片。

阿福确定师流青人头落地,总算也松了口气。

关于师流青,那是一段已经不会再翻起波澜的过去。

昭明十六年秋天,她以太子妃身份随沈遇出征西北,与柔连人作战,却遭遇埋伏。

她护着身中箭毒昏迷不醒的沈遇,躲在沙洞里。三天后,他们被前来搜捕的柔连军将领师流青带队找到。

为了从刀口下护住沈遇,她被师流青削去了一截尾指。

如今一想到那种钻心的痛楚,她的右手小指还会不自禁地痉挛一下。

那一截她为沈遇失去的手指,后来也成为沈遇对她忍让的来源。

回家的路上,阿福路过杏子林,从园外看到杏花都快落完了。

不知出于什么心情,她独自走入园中。

杏子林里□□幽深,水流潺潺,人走在遍地落花上,有种踩雪的声响。

她自从醒来后,日夜被噩梦纠缠,难得有如这一刻心情平静的时候。

上一世她其实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片杏花。

因被哥哥约束在家,她和绿罗偷偷扮成小厮模样,尾随哥哥来到杏花宴。

那日天光不算太明,隔着成片的杏子林,她一眼看到的是花丛后的沈遇。

少年人肌骨雪白,一种玉质的不透血色的白,衬得眉眼头发都是乌黑的。尤其那双眼睛——她第一眼便被他那双黑潭般的眼睛摄住了,将合未合的花瓣模样,形状是极多情的,眼神却又极淡漠。

很长一段时间里,他就是用这双多情又淡漠的眼睛,将她略略一扫、再一扫,仅此而已。

直到她在西北为他失去一截手指。

往后,他牵她的手时,指尖总是先落在她手背上,慢慢向手指延伸,到了那一截尾指处,会停顿片刻,再轻轻托起她的手。

那时阿福觉得,为了保护心爱之人的性命,失去的一小截尾指算不上什么,为了父亲兄长也好,为了绿罗也好,为了沈遇也好,都值得。

她本就是一个赤诚竭力的人,又处在一个不知险恶的年纪。她以为她对别人好,别人也总会对她好。从小到大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。

想不到人生的第一个教训,就是沈遇教给她的。他让她彻身切体地明白,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倾心相付。

……好在,如今那斩她一根手指的师流青死了;那骗她付出一根手指的沈遇,她也再不会遇到了。

如今再看这片杏花,便觉得心情很不一样。

她想到绿罗前两天还在和她抱怨,说都是因为她的缘故,连杏花都没有看到,于是打算折一只带回给她。

水洲旁正好有一枝开得漂亮,她走上前去,抬手试着够了够,没有够到,便把脚边一块石头挪了挪,踩上去,踮起脚再够。

园中静谧,花叶摩擦衣服的声音沙沙作响,几滴花心里的露水滴到她脸上,落到眼里。

阿福轻轻啊了一声,低下头揉眼睛。

对面树下传来一个声音:

“什么人?”

阿福惊得从石头上落下去,脚一歪,感到一阵刺痛。

她的身体比她的意识更快地回过头去,同一瞬间,她已经听到脑海里一个声音:不要!

来不及了。

那声音,那道身影,比这世上的任何烙印都更深地刻在她眼睛里,以至于隔着花丛枝叶匆匆一瞥,她都惊骇不已。

他为什么……

来不及追问,身体再次比头脑更快做出反应,她起身就跑,裙角被花枝勾破也一步不停。

身后沈遇的声音提高了,厉声道:“站住!”

一声疾短有力的命令,表示声音的主人理所当然接受别人的恭顺听服。可这命令好像并不是出于警惕或盘问,而出于某种在意,某种稍纵即逝的追寻。

但阿福顾不上去想,她一路跑回家中,第一时间脱下身上这身衣裳,拿到后院,撂到火盆中烧了,到此时还气喘不停。

沈遇……这个时候,他怎么会出现在杏子林?

他不是早该在杏花宴上遇到柳月吟了吗?

这一世没有了她从中搅局,他和柳月吟应该发展得很迅速才对。既然这样,为什么还要独自一人在杏子林徘徊?

她脑中纷纷乱乱,连绿罗出现在身边也没注意。

“好你个曹福临,你把我最喜欢的这身裙子给烧了!你赔给我!”绿罗尖叫着掐着她的脖子前后摇晃。

阿福刚才满脑子思绪,转眼间被她晃成了一团浆糊,正求饶时,院门外老妈妈一路跑进门来,满脸惊喜:

“小姐,小姐快来,大好事,大好事啊!”

……

杏子林内,一只手捡起了地上裙角。

沈遇垂眸而立,“墨浔,见过这种面料么?”

身后侍卫道:“看勾丝的手艺,不是内造之物,约莫不是官家小姐。”

侍卫内心其实有些诧异,殿下的心思从来深不可测,难以揣摩。他不明白,何故一个花林中的陌生女子,竟会引起他一瞬间那么大的反应。

见殿下没有发话,侍卫主动请示道:“需要属下到附近街巷将人寻摸出来吗?”

沈遇不语。这时又让人看不出,他对手中这片衣角究竟在不在意了。

没有人看出他平静的表面下,一潭黑水如何涌动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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曹家阿福(重生)
连载中新鬼旧愁 /