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章 #17 1997年

周日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三个人就被叫起来了,跟着大伙儿囫囵吃了早餐,周老师把周太太接回来。

周太太身上披着羊毛围巾,墨镜遮住红肿的眼睛,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。周太太看见玛雅的棺椁又哭了一场,周老师和祝蒲扶着她,生怕她背过气了又晕过去。

周太太也不太能看玛雅的脸。麻妈妈把她搀进房间里,一些女性亲戚围着她擦眼泪,殷殷切切地劝她。

寺庙的住持给玛雅做了法事,大家烧了香,又绕着水晶棺走几圈。祝蒲把之前霸占玛雅的宽檐帽从房间里拿出来,重新绑上绢花,从塔楼上把花盆里的雏菊剪了一朵,一起绑在绢花里,固定在帽子上。

遗体告别的时候他把帽子折一折,放在玛雅怀里,让它跟着玛雅一起变成一缕灰烬。

捡骨的时候,祝蒲已经看不见之前玛雅身上的光圈了。焚化完剩下的骨头就是普通的小骨头,玛雅太小了,用一个小小的瓷盆就装好。祝蒲仔细看,瓷盆也没有发光,似乎焚化炉把一切都烧干了,大家的思念不再有去处,找不到玛雅了。

周太太从进殡仪馆开始就不再露面,来吊唁的亲戚来来往往,轻声软语地宽慰着周老师和祝蒲,说着「你劝妈妈再生一个,没事的。」

妈妈。祝蒲还从来没有管周太太叫妈妈。玛雅长得很像周太太,祝蒲就觉得她们俩才是一伙儿的,就像必须打包出售的两个瓷器,拼在一起才是祝蒲心里真正母亲和孩子的样子。

自己不应该在其中。

他并不是觉得苦涩或是羡慕,只是平静地觉得「本该这样」。

但他不介意做玛雅的哥哥。如果周太太希望他做一个儿子,他也很愿意。

小满和有光没有跟着进来捡骨,祝蒲跟着抱着瓷盆的周老师出来,他俩迎上来,又一左一右握住他的手。三个人和周老师一起送灵去公墓,但祝蒲没有一直走到玛雅墓地跟前,他们在半山腰不远不近地看着。

亲戚和朋友们悲恸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,但祝蒲的眼睛干干的。玛雅已经走了,他突然就哭不出来了。不知道为什么,祝蒲觉得玛雅一直到光晕消失的时候才算真的离开。

而那圈光晕消失了,玛雅就真的离开了。

下山的时候有光和小满还是拽着他的两只手,在山上走动有点热,两双相对的手掌里都氤氲了手汗。

「你们俩倒也不用这样,」祝蒲说,「我又不会跟着玛雅一起走,不用这样羁押我。」

今天松开手以后,有光和小满就要回到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准备中考。周太太的哮喘更严重了,每周祝蒲都要往返医院给她拿药。麻妈妈老了一圈,把住持寺庙里的厨师请来,大家吃了一个多月的斋饭。

日子茫茫然地过去,有光考了市里的省重点,秋天要去市里上学;小满也考上镇子上的高中,下学期就是女子高中生。

暑假周老师的集训班和兴趣班都重新开张,有光和小满再来就直接被塞进了集训班。他们打算感受一下美术高考,等高一上学了再感受一下高中的学业,到时候文理科分班,再看看怎么选。

小满心里面其实已经认定了要艺考,有光还有另一条路的可能性。但是即使正常高考有光也没有特别想学的专业,他觉得自己可能会学一些营销类的专业,来接父亲的生意。

这些对话都是他俩之间进行的,祝蒲已经不太能听懂。但就算听不懂他也明白,那就是三年以后他们俩总之是不会待在这个镇子里了。

小满和有光在后面聊天,祝蒲拿着一根树枝在前面抽打野草。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来这个溪谷了,野草疯长,把本来就堪堪才存在的小路挡得几不可见。

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,嗯?祝蒲脑子里混乱地想,麻妈妈老了,周太太病了,玛雅去世了。小满和有光也长大了。

好像就祝蒲一个人从来没有变过。他好像一直都会在这里。自从他被带回山谷里这个家开始他就在画画,以后也会画画,教孩子们画画,挂在画廊卖画。

他是不是从离开寺庙的时候就已经死了。他的未来没有别的可能,只有死人的未来才没有别的可能。他已经死了,他现在是画室里的游魂,靠着获得的爱才能有一丝强硬的意志还提笔画画。

三个人提着自己的鞋子逆着水流往上走,蝉鸣轰隆隆地响满苍穹,他们上半身泡在阳光里,脚踝泡在溪水里,喧嚣的水流声描摹在膝盖,轻飘飘地画一笔,又不回头地飞走。

上游巨大的菩提榕是他们的目的地。它好像也从来没有变过,树冠的形状,枝干的姿态,气生根盘根错节,溪水潺潺地在它的垂怜下穿过,这一切都没有变。

因为气生根的关系,他们三人合抱都抱不住这棵树。所以他们就自己抱自己的,小满完全被树干挡住,但有光在祝蒲边上,两个人的手指稍微努努力就能碰起来。

祝蒲把两只耳朵的助听器都摘了,在万籁寂静里向大榕树许愿。

「你保佑我。你保佑我爱的人,保佑他们永远不会觉得孤独。」

一声悠扬的长笛声刺进祝蒲的耳膜。祝蒲瞪大眼睛。

他摸摸耳朵确认一下自己确实没有戴助听器,又去看身边的有光。有光的脑袋上冒出蒲公英种子一样的小光点,这朵蒲公英像是被人温柔地吹一口气,种子乘着风,毫无牵挂地向着溪水的下游飘去。

长笛声应该是有光的某一种思念,和这些蒲公英种子是一起的,但祝蒲没有戴助听器却听见了。

有光也闭着眼睛,祝蒲竖着耳朵仔细听。除了长笛声什么也听不见,没有蝉鸣,没有鸟的哨音,也没有溪流声和周围任何环境音。

「有光,」祝蒲问,「你在想什么?」

有光没说话。噢,不是没说话,只是他贴着树皮说了,祝蒲没看见也听不见。但祝蒲此时此刻就是不想戴助听器,他拉着有光的袖子让他转过头来面向自己。

有光说了一句话。阳光透过树叶投下阴影,可是风在动,树叶的影子在他脸上来回游弋。祝蒲盯着他的嘴形仔细看,也没有看明白他在说什么。

「什么?」祝蒲听不见自己问。

有光重复了一遍。他脸上的树影明明暗暗,小满听见他的话,从树干后面探出脑袋来。她脸上只有蓝色的阴影,但她看看有光,又看看祝蒲,几不可见地微笑了一下。

祝蒲还是不知道有光说了什么。有光不再重复了,伸手捉住祝蒲的小臂,把他拉得离自己更近了一些。那只手又绕到祝蒲的后脑勺,捧着它,低头把自己的额头搁在祝蒲的额头上。

有光闭上了眼,但祝蒲没有。有光的脸上是风发的少年意气。

「别害怕,」祝蒲看见有光说,「你别害怕。」

高一开始有光就渐渐跟不太上文化课程了,期末数学考了 49 分,物理 61 分。家里觉得他还是得走艺考,所以今年暑假他就正式开始集训,准备考美院的策展专业。

除了有光和小满,夏天来集训的几乎都是新同学,准高一到准高三的都有。兴趣班就开了一个小班,小山老师带。

山野川本来已经在市里定居,但还是愿意回来这一个暑假。她烫了一个爆炸头,还是短发,她和小满走在一起的时候就是高低两个蘑菇,高柄黄菇和牛肝菌。

集训班 7 月初入学,有光考完期末考就收拾好行李过来了,从拖地、收拾画室和耗材,到洗晒床单、出门采购,他都和祝蒲提前忙活起来。

过几天小满也来了,她依旧没有获得一个正经的行李箱,还是用推车装着大麻袋来。

一到夏天她又开始穿各种各样的花裤子,祝蒲之前问过,不是剪的奶奶的睡裤,是她自己到画布市场捡的便宜布料,用家里的脚踩缝纫机(那是小满妈妈的嫁妆)自己做的。

她还只会做裤子,把布料折好,一面车起来,中间剪一道再把两边车起来,裤头缝一条松紧带进去,就是一条超级蓬松超级没有版型的漏风夏裤。

今年她给有光和祝蒲各做了一条,一条红一条紫,他俩不好意思穿出来,就睡觉的时候穿。小山老师也获得了一条,群青底色上面是黄嘴巴的鸭子印花,她倒是很喜欢。

小满来了以后家里的整理工作加快了很多,她甚至把塔楼的房间和内部的石壁都刷了,床垫搬下来在天台上倒上水和洗衣粉,三个人脱了鞋在上面蹦蹦跳跳,蹭蹭搓搓,再冲了一下午的水才把它冲干净。

炎夏的阳光很快就把它晒干,但三个人一躺上去里面的弹簧就嘎吱嘎吱响。在水里泡太久生锈了。

7 月的第一天,三个人开始全情地准备领耗材的小卡片。那时候家里没有打印机,他们需要用裁纸刀一块一块地把素描纸裁下来,再手画表格,每个学生 3 张一组,最后叠在一起打一个孔挂上防丢的波珠链。

花名册都是崭新的名字,祝蒲已经按照年龄和性别给大家分好了宿舍。大部分孩子都是父母送来的,周老师在客厅跟大人们说话,祝蒲负责收缴学费,小满负责分发宿舍钥匙和小卡片,有光负责带新学生逛一逛家里。

周老师买下这个别墅之前就想好了要做成画室,提前就装修好了画室和新宿舍,但是院子里还是好几年都没有打理。

没有仔细打理,反而会让孩子们更放松。院子里只有几条石板路,有些青石板堆在角落里,后院篮球架的网松松垮垮地挂着,七零八落地还放着一些周老师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雕塑。

除了石槽边的松树盆景,两边都是大叶片的草本或木本植物,它们正是绿得有怒意的时候。

就好像这房子里每一个来来往往的孩子们。

早上还是艳阳高照的,下午天空很快凝聚了一团积雨云,开始下倾盆的对流雨。一旦下雨世界就会嘈杂起来,因为家长暂时走不了,在屋子里的人讨论着拿伞去接院子外面还没赶进来的人,刚踏进门槛的又会开始抱怨突如其来的暴雨。

夏天的下午总是要下大暴雨的。这雨最多下十几二十分钟,积雨云倾吐完心事就会爽快地散开,露出干净剔透的湛蓝色天空。

祝蒲调低助听器,在吧台后面专心致志地点着钱。客厅里嘈杂的人声淡去了,但在这沙沙作响的背景音里,祝蒲听见了一声清晰的古琴声。

几乎没有小孩的思念会是这种古老的丝竹声。祝蒲抬头看,有两个被淋湿的少年同时奔进了大门。他们俩一边推搡一边笑闹,黑色的发丝黏在脸颊上,宽大的袖管往下滴着水。

祝蒲没有见过他们俩,但他知道古琴声是其中哪一个少年的思念。

因为在乌云遮蔽的天光里,他在幽幽莹莹地发着光,就像玛雅一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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