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章 #19 1997年(1)

现在祝蒲站在有光跟前,脑袋顶只够到他的下巴。

有光经常说「我只有一米七八」,这样那些宣称自己有一米八的男孩子,往他身边一站就会引火烧身。

他其实有一米八四,麻杆一样的小腿,连脚趾都是细长的。

虽然祝蒲长高的心已经死了,但跟有光走在一起给人的压力真的很大。祝蒲现在一有空就会倒挂在栏杆上,试图利用地心引力给自己再抻一抻。每次挂五分钟,挂完脑袋还更清醒。

栏杆是二三楼拦着怕孩子们打闹的时候摔下去的,按照教学楼的标准拉的高度,祝蒲头朝里挂上去,从大堂里看只能看见他两个小腿。

下午集训班中间会有 20 分钟的休息时间,他已经挂好了,翻身上来在栏杆上坐着。集训的孩子们从两边的楼梯下到大堂不会经过他,祝蒲戴上助听器看大家鱼贯而出。

有光和小满走在一起,就好像一根狗尾巴草和一块蘑菇。他俩走到大厅中央,小满叉着腰左右看,应该是在找祝蒲。

但祝蒲此刻的重点并不是他们俩,他在看另外两个少年。柏青和陆雨庭也总是走在一起,他们已经在别的老师那里一起集训了一年。

发光的是柏青。他比雨庭矮一点,在夏天都穿麻质的长裤长袖。他似乎有好多件这种样式的衣服,袖子都长过手腕,祝蒲会注意到这一点是因为不同的袖子上沾着不同的颜料印子。比起弄脏手臂,他完全不介意弄脏袖子。

这让祝蒲想起小时候的有光。因为夜里的生长痛,总是要穿长袖长裤睡觉。

相比起来雨庭就不太有特点,他看上去就像随处可见的班级里最后一排的男生,乱蓬蓬的头发,喜欢开玩笑。但他篮球打得好,和另外一个叫骆阳的男生打起球来针锋相对,把傍晚休闲的篮球时间变得很精彩。

大家三三两两地围着空地看他俩打篮球的时候,柏青会坐在青石板堆上等雨庭。雨庭打完球就浑身臭烘烘地去那个角落找他,一边喝水一边和他聊天,聊到动情处手舞足蹈,挥斥方遒。

祝蒲状似不经意地路过几次,每次雨庭兴致勃勃的时候柏青都微笑着看他,手里握着一瓶水,时不时有古琴声响起来。

他身上的光晕和玛雅的一模一样。好像蒙着一层薄纱,又像身在冬日清晨的薄雾里。

不过他们俩霸占了祝蒲和小满他们聊天的那个芭蕉叶的角落。小满一开始有点不情愿,但有光指出「我们还有塔楼上的小房间啊」,小满才勉强同意地点点头。

现在祝蒲坐在二楼的栏杆上往下看,柏青和雨庭在厨房排队打水喝。小满终于是发现了他,指着他说着什么,祝蒲就像在城堡里接受瞻仰的公主一样端庄地朝他俩挥挥手。

有光也朝他挥手。但是小满一点不懂礼仪,拽着有光就跑上二楼。

「你要死啊,」小满把他扯到地上,「多危险啊!」

「不危险,」祝蒲说,「我坐得很稳。」

祝蒲还没有和有光说柏青会发光的事。柏青虽然不怎么和画室里的其他人说话,但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病人,没有玛雅那样身上一直挂着别人强有力的思念的理由。祝蒲还需要观察一阵。

「明天你们俩跟我去镇子上一趟,」祝蒲说,「周老师定了一个大冰柜,要放在客厅里。我们开麻妈妈的车去拿,顺便买一些饮料和雪糕回来。」

小满的眼睛立刻亮了,「这么好?要收我们钱吗?」

「意思意思多少收一点吧。」

周老师很信任自己的学生,喜欢画画的没有坏人,他说。祝蒲不同意,但他也不能明着说不同意,不然显得好像在骂自己。他得想个办法尽量不让这个冷饮摊亏本。

「你自己开车?」有光问,「还是麻妈妈开车?」

祝蒲挺起胸膛,「我自己开。在你远在市里求学的时候,我的座驾已经从脚踏车变成了皮卡。」

「可是你没有驾照吧。」

「开得好就不会被交警注意。」

「你能开好?」

「能啊。」

有光狐疑地眯着眼看他。「你就一直是个法外狂徒。没有学籍,没有驾照。你有户口吗?」

「诶,」祝蒲说,「还真有。原来上在皈心寺里,现在在周老师家。你们不知道寺庙也是有户口的吧。」

「那还行,」有光点点头,「中华大地上还是查有此人。」

「诶,」祝蒲说,「柏青在你们画室吗?」

集训用的画室有三间,小满和有光在从左到右数第一个里。

「柏青是谁?」小满问。

「在的。」有光说。

另外两个人都看向有光。「他和我上的是同一个初中,」有光解释说,「在学校——呃——在学校比较受人欺负。」

「啊?」

受同学欺负这个事儿小满熟,「怎么男孩子也会受同学欺负啊?」

「因为他——」有光目光闪烁好几下,终于是没把难听的话说出来,「就是别的男同学不喜欢他。我要执勤嘛,执勤的时候碰到过别人打他,帮他上报了,所以知道他的名字。」

「他是挨打那种程度的受欺负啊!」小满说,「那不行。我以前都骂回去,他可以打回去吗?」

有光摇摇头,「不爱说话,性格看起来软软的,但是脾气硬得很。老师问为什么打起来也不说,就忍着,不懂得还手。」

祝蒲觉得小满的头发里都冒出蒸汽来,「恨铁不成钢,」她说,「有些男的同学真的让人生气,但他这种只会挨打的也让人生气。」

「『恨铁不成钢』是什么意思?」祝蒲问。

小满朝他翻了一个白眼。

休息时间结束以后,孩子们回到画室里继续练习。祝蒲又爬上栏杆继续坐着,左右看着空荡荡的走廊。

是因为柏青以前被同学欺负,有人一直在担心他,所以他也被这种思念笼罩了?

实际上祝蒲开始对这个「因为被爱所以发光」的说法感到动摇。如果某人因为被爱、被担心而身上萦绕起他人的思念,那大部分人都应该明明暗暗地会发光。

以前看不见思念的时候注意不到不奇怪,但从玛雅去世到现在,祝蒲在身边也只发现柏青这一个人有类似的光晕。

周太太身体也不好,也有很多人在挂心;小满就算家里人不管,祝蒲和有光时不时也在关照她的精神状态。这些都不值得发光吗?

空荡荡的走廊没有人给他答案。祝蒲跳下来,大跨几步蹿到三楼,钻回他的小画室。

第二天祝蒲起得尤其早,每个画室都放了一颗牛心菜、一个装着干枯玫瑰的花瓶、一个烧水壶和一个小碗,碗里装着刚打出来的鸡蛋,蛋壳就随意地放在旁边。

等早上画完就把牛心菜和鸡蛋炒了给大家吃。正大光明地吃静物,大家都考上好大学。

摆完静物他又把每个画室都打扫了,摁铃喊大家起床。最后去把车库里的皮卡开出来,停在院子里,等着有光和小满来找他。

皮卡的驾驶室只能坐两个人,有光和小满需要猜拳竞争副驾的位置,输的人坐在货箱里。小满输了,但她今天早上心情很好,麻溜地打开挡板就钻到了防水布下面。

祝蒲本来想和有光说一下柏青发光的事,两个人讨论讨论,但有光太困了,一系上安全带就开始呼呼大睡。

家电城在小镇的另一端,祝蒲小心地开车,开了半个多小时才到达。祝蒲把车上的人都赶下来,三个人和师傅一起把巨大的冰柜装上车。

去程小满坐在后面,返程有光就得坐在后面。他把冰柜推到了最里面,用绳子固定好,确定它不会突然暴起把自己甩出去以后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。

这时候已经早上九点多,他们接下来要去冷饮批发市场进货。有光狠狠地装了二十几打可乐进冰柜,小满觉得祝蒲肯定会亏本,所以只拿最便宜的冰棍。冰柜里剩下的地方还能把家里大茶壶放进去,晚上在里面冻好,白天拿出来放在客厅一边化一边喝。

祝蒲去结完账出来,小满和有光已经坐在货箱尾部一人拿一个冰棍吃得美滋滋。祝蒲眼疾手快把货箱的挡板扣上了,说不付钱不准出来。

他俩当然不会付钱,到家以后祝蒲还是得老老实实把他俩放下来。

但是冰柜三个人搬不动,祝蒲让他俩在车库先待着,他去画室拉壮丁。他心里面有特定的人选。

他到一号画室门边冒个头,说「有没有男孩子跟我来一下」。孩子们正和那一碗鸡蛋液较劲,听见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面面相觑。祝蒲又说,「家里新买了一个冰柜,大家以后有冰可乐喝,需要劳动力帮我搬一下。」

几个男生唰一下就站起来了。祝蒲没多要人,只说「陆雨庭你来吧,你把骆阳也叫上。」看着柏青渴求的眼神才补充,「柏青你也来。」

柏青没有预料到祝蒲会记得自己的名字。祝蒲对于集训的孩子们来说是非常值得羡慕的存在。他因为画画得好被从寺庙接来,而且爱画神像,裴爸爸已经给他传出去一个「神性少年」的名号。商人这么做当然是为了能把祝蒲的画卖高价,但这些孩子们还没有想到这一层,又看自己的画工确实比不上他,看着他就像看神仙。

耳朵听不见更加不是什么缺点。就像算命的半仙总是瞎子一样,要成为能和神交流的人,必须是要拿一些东西来交换的。

雨庭和骆阳人高马大的,又经常在球场上吵架,被祝蒲记住无可厚非。至于他为什么会记住自己——难道祝蒲记得每一个来画画的人?

当然不是。祝蒲有他自己的小九九。

雨庭去隔壁的画室喊骆阳,柏青走到祝蒲跟前小声打招呼,「你好小周老师。」

「你好,」祝蒲看着他,「可是我姓白。」

柏青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了。他知道自己脸红,但觉得脸红更丢脸,下意识就举起手掌遮住自己的脸。

他那皱巴巴的袖口有鹅黄的印子,是用来画鸡蛋黄的;有画干玫瑰的绛紫色,还有画牛心菜暗部的橄榄绿。祝蒲把他的沾满水粉的手摘下来,「没关系,没多少人知道我的姓。」

柏青看起来是一个很容易害羞的人。祝蒲说,「你还是叫我阿蒲吧,大家都这么叫我。」柏青笑了,笑的时候还是不自觉地想用袖子遮着嘴,「好。」

祝蒲发现柏青的发质很好。他的头发是浓墨一样的黑色,整齐地剪到耳根。因为他笼罩着光晕的关系,头发隐隐地反着光,好像一块温润的墨玉。

他没有剪刘海,额发遮住眼角,在脸颊上向后打一个弯。他觉得视线被遮住的时候就会用手指向后梳一把,发梢落下来的时候萦绕着的光圈会轻轻地晃动。

真是一个适合发光的人啊。

柏青看祝蒲一直盯着他看,脸上又红了。祝蒲都能感觉他脑子里疯狂地在找话讲,雨庭终于带着骆阳过来了。

「来了!」雨庭开朗地说,「我们去搬冰箱吧,小周老师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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