现在,鉴于我们都对祝蒲熟悉了一些,让祝蒲来告诉你一个关于他的秘密。
他的助听器可以听见别人的「思念」。
这里的「思念」不是字面上的意思,祝蒲管这些声音叫「思念」,只是觉得这个两个字可以准确地表达他听见的东西。
思是想法,念是念想,准确地来说,他是那个真的能听见你的「大脑里有齿轮疯狂地运转」,或者「强烈的情绪如海浪般覆盖了脑海」的人。
高兴是思念,懊悔是思念,如惊雷般惯耳的顿悟也是思念。
每个人思念的声音是不一样的,每个人不同的思念也有不一样的声音。因为祝蒲第一次戴上助听器的时候还没有学会说话,所以这些思念也并不会同他说话。它们会发出只有祝蒲能够理解和解释的声音。
比如说,玛雅小姐的「喜爱」是小猫的叫声。
祝蒲第一次见玛雅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天天都要人抱的小婴儿,她在妈妈怀里的时候会砸吧嘴,祝蒲还以为那是她讲话的声音。
后来他确信自己明明就是看见了那个小婴儿撅着亮晶晶的嘴在睡觉,但还是听见了这个声音。
他趴到地上在床底下找,打开窗帘在窗台上找,还摸了摸玛雅的包被,一根一根捏了她发绀的小手指,确定里面没有藏着别的东西。
他知道这一定是玛雅发出的声音,而且这个声音并不是随机的,只有特定的人可以触发。
玛雅最早面对周太太会发出这样的声音,后来麻妈妈也加入了队列。有一天玛雅的小脑袋转过来看见了祝蒲,溜圆的眼睛眨一眨,小猫的叫声就又出现了。
祝蒲一下子福至心灵。噢,这是她的「心声」。她像喜欢妈妈一样喜欢我,所以看见我的时候才会发出这样的心声。
但「心声」这个词太土了,祝蒲觉得不够有格调,那不如就叫「思念」吧。
在祝蒲刚刚能听见声音的那几年,比起适应助听器和学说话,他有更多收集和分类的事情要做。他要听别人思念的声音,分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思念,再搞明白这样的音色,在别的什么地方还会有。
他的好朋友向小满在讨厌某人的时候(这件事经常发生)会发出门外汉强行拉二胡的声音,周太太经常弹钢琴,很多时候她的思念和她弹奏的旋律是一样的。还有那个每天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代课老师小蒋,他的思念总是发出情景喜剧的罐头笑声。
另外一个规律是,年龄越大的人越容易显得安静,这不是绝对的,是大致上会有这样一个规律。比如裴爸爸就是没有声音的。周老师的声音也比较少,但偶尔会听见中年男人跟着迪斯科音乐七零八落的哼唱声。祝蒲转头看,噢,原来只是周老师本人在发出这种声音。
麻妈妈是目前祝蒲听过思念声音最多的大人。她生气的时候有战鼓的声音,拖地的时候偶尔会有打字机的声音,她还有一种奇怪的思念,祝蒲既不知道它是什么,也不知道这样的声音是什么,后来看《动物世界》才明白原来那是猫头鹰的叫声。
至于有光呢,如果你问 30 岁的祝蒲,他能讲出一部《近现代声音采集技术编年史》,但如果你问 12 岁的祝蒲,他不太知道啊,他都不知道有光还会再来。
那天是暑假的第一天,参加集训的孩子们陆续都来了,祝蒲给他们每一个人都制作了集点卡一样的小牌子,如果他们今天已经领取过耗材了,祝蒲就会在小框框里打一个对勾。
一般那些更小的、兴趣班的孩子来得会更晚一些。有光来的时候拎着一个大行李箱,是准备整个暑假都住在这里。
祝蒲给他发集点卡,又带他去宿舍看一眼,知道了他的名字。但兴趣班的孩子流动性很大,祝蒲都不会花功夫记下每个人的名字。
等卡片都发完了以后,祝蒲就一个人到别墅大门口坐着。
夏天天暗得晚,现在一颗完整的夕阳还缀在远处的丘陵之间。山里虫鸣声大,临近夜晚了反而更热闹,虫鸟声交叠在一起像是什么傍晚协奏曲。祝蒲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,一边拿纸折的扇子赶蚊子,一边竖起耳朵认真地听。
他在等他最好的朋友向小满。小满和他同岁,她的妈妈和周老师是同事,几年前周老师才说要开面向小朋友的兴趣班,妈妈就给她送来了。她在假期总是来,有时候周老师开学期内的周末班,她也来。在游来游去的画画的孩子们里面,她就像一根渔枪,牢牢地扎在祝蒲这块浅滩里。
太阳落下去一半的时候小满来了。她拖着一个小推车,车板上放着她装行李用的麻袋。她总是一个人来,没有家长带着。
小满家门口是一条河道,过了桥就是可以直达周老师家别墅的公交车站,她坐那趟沿着河道前行的车,车在别墅前面的路口停下来,而河道汇入大海。
她有一头自然卷的沙发,很难梳开,所以她经常不扎头发。她穿着一件蓬松的白色背心,背着一个奶黄色的双肩包,一手拽着推车,一手拿着一袋跳跳糖边走边吃。
远远地她已经看见祝蒲了,但她也不打招呼,非常使劲地往嘴里倒糖粉,这样她就可以不用分给祝蒲吃了。
还有她那个裤子,祝蒲心想,是不是剪了她奶奶的花睡裤来穿的。
小满走到祝蒲跟前招呼了一声「阿蒲」,扬扬下巴,祝蒲也冲她扬扬下巴。
「来了呢。」
「来了。」
小满还想说点什么,但是她的目光被祝蒲后面什么东西吸引了,「你认识他吗?」
祝蒲没听清,习惯性地朝小满的方向伸脖子。小满也把脸凑近祝蒲的耳朵,「那边有一个男孩子,」她说,「没见过的。一直在那儿。」
祝蒲也转过头来看。这时候的太阳剩一个圆圆的小盖子,朝向它的时候祝蒲的眼睛被晃了一下。院子里漂浮着橘粉色的辉光,塔楼边上堆着层层叠叠的晚霞,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气。
祝蒲把脑袋转回来。「是新来的,」祝蒲说,「我不记得名字了。」又想起什么,伸手挠了一缕小满的头发,「就是那个开画廊的儿子。」
「噢。」小满把自己的头发扯回来,「你讲得有点大声,他好像听见了。他走过来了。」
祝蒲又回头看。裴有光一边走一边踢着一块石头。他穿着崭新的短裤和球鞋,走近一看手腕上还戴着一块电子表。
但祝蒲的目光缓慢地就偏焦了,他听到了一种全新的声音。它一定是某种弦乐,但它又有点像山涧里泉水滴落的声响,叮泠泠咚咚咚,是裴有光在思念着什么东西。
「你们好。」裴有光说。
祝蒲没有立刻回答,他的目光还没有聚焦,还毫无重心地分散在有光身旁某个地方。他听得足够久,久到小满都用胳膊肘肘他了。
可是那到底是什么乐器的声音啊。
「你有在学习什么乐器吗?」祝蒲问。
「我吗?」有光说,「没有啊。」
祝蒲有点失望地「噢」一声,习惯性地抬手摆弄他的助听器。
小满啪一下把他那不安分的手打掉,祝蒲的目光才终于聚焦到有光的脸上。「你见到我们很开心吗?」他问。
有光认真地点点头,接着表情就慌张起来,「因为我今天刚来这里嘛——虽然不是第一次因为我之前跟我爸来过一次——但是今天他走了嘛。然后,然后我谁也不认识,但是上次不是有见过你嘛——」
「你讲慢一点,」小满老神在在地提醒有光,「阿蒲耳朵不好。脑子可能也不太好,你这样讲话他听不懂。」
「噢。」有光停下来,眼睛里面亮晶晶的,看一眼小满,又看一眼祝蒲。「我就是想交个朋友,」他慢慢地讲,「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离开家。」
祝蒲从他的石墩上跳下来,但跳下来以后发现三个人里他是最矮的,又不动声色地撑着石墩重新坐上去。「我是白祝蒲,可以叫我阿蒲。」他说,「我住在这里。她是向小满,来这里画画很久了。」接着补了一句,「祝蒲是我的法号。」
有光笑了,「这我听说过的。」他看向小满,「我叫裴有光,有没有的有,太阳光的光。这里的老师严厉吗?」
小满挠挠脑袋。她其实不太知道怎么定义严厉。「教我们的老师叫小蒋,他很好欺负的,脑子不太灵光。」
「今年会新来一个女老师,」祝蒲补充,「姓山。」
「啊?」小满说,「女老师?我喜欢女老师。」
祝蒲对小满翻一个白眼,又对有光说,「学不下去可以回去的,叫你爸来接你就行,反正每学期都要走好多人。」
有光抓抓脸,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,「我会坚持下去的。」
祝蒲不理他了,有光看向小满,「这些是你的行李吗?需要我帮你拿进去吗?」
「可以啊,」小满毫不犹豫地把推车把手递给有光,「谢谢你。」
有光接过推车,气势雄伟地往院子里走。祝蒲再一次从石墩上跳下来,小满看着有光的背影说,「你说他今天会不会在日记本里写,『1993 年 7 月 3 日,天气晴。今天认识了两位新朋友,我好高兴。』」转过头来看着祝蒲的眼睛,「你说呢?他看起来就像真的会写暑假日记的人。」
祝蒲没有立刻回答。夕阳已经完全浸入山谷,渗出紫红色的余晖。轻飘飘的夜幕让祝蒲的视野短暂地清晰起来,一个高兴的男孩几乎是踢着正步地,从幽静的庭院走向灯火通明的大厅。
「我不知道,」他说,「但他可真是个悦耳的人啊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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