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#4 1993年(3)

美术集训是很累很脏的。黑白头像画完以后,以小指外侧的皮肤为中心,那一侧的手腕和衣服都会被碳抹得青灰。

水粉静物呢,每个人的洗笔筒最后都会从清水变成奇怪的棕色和灰色的混合体,倒在水槽里汇成脏水滩,冲洗起来还有莫名其妙的沉淀物。

每天早上醒来,祝蒲会先去麻妈妈那里吃早饭,趁孩子们陆续起床的功夫,他得拿水管去冲洗专门清洗画具的石头水槽。其实昨天晚上大家画速写的时候就应该清洗的,但没关系,反正没有人来检查。

「我来检查一下水槽洗干净没有。」有光说。

这天是开班的第二个星期,之前有光一直挺安静的。

安静是指他的思念,他本人在画室里倒是交了不少朋友。思念这个东西需要强烈的思绪和情感来推动,而有光是个冷静的孩子。

正是因为这样,祝蒲脑子里那个不知名的弦乐也开始变得模糊。他管周太太要了一个旧磁带机和几盘室内乐磁带,在小阁楼里凑到喇叭边上仔细地听,还是没能从中间找到类似的声音。

祝蒲喜欢这个声音,又找不到一样的声音,心痒得不行,恨不得把在楼下宿舍里睡觉的有光抓出来,拍一下听一声,拍一下听一声。

现在好了,他本人坐在这儿了。

祝蒲把水桶和水管放在地上,面无表情地看着有光。有光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木头墩子,一手拿着肉包,一手端着豆浆碗,好像野餐一样悠闲地啜饮。

这个石头水槽搭在房子后面的院子里,原本是日式园林里的摆设,被麻妈妈赋予了实际用途。水槽旁边还有几盆一并搬来的盆景松树,有光就坐在它们前面。

祝蒲把助听器塞牢了一点,「你来这里干嘛?」

「我来检查一下水槽洗干净了没有。」

清晨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,后院虽然暂时还在阴影里,但有光咧着他那一嘴白牙,每一颗似乎都得意洋洋地反射着天光。

「没有。」

「那我来帮忙。」

祝蒲耸耸肩,把水管递给他。有光比祝蒲小半年,但他比祝蒲还高一点儿,也比祝蒲看起来健康。

「我觉得周老师总让你干这些活不太合适。」他弯腰把水管套上水龙头,「你太瘦了。你看看我,壮的。我帮你,不然怕你长不大了。」

「瘦是因为营养都用于长高,」祝蒲说,「以后会长得比你高。」

有光嘿嘿笑两声,伸手在祝蒲蓬松的卷发里挠两下,「头发要剪了,」凑近仔细看一眼,「你也是自然卷。你和小满都是自然卷。」

「那不一样,」祝蒲说,「我是高贵卷发,她只是扫把头而已。」

有光又嘿嘿笑,后面再有没有说别的祝蒲没听清,因为水龙头已经哗哗地打开了。有光举着水管试探性地冲一冲,发现干涸的水粉渍还挺固执,才捏起水管头认真地弯腰冲洗。

祝蒲在他身后盘算起来。要不要掐一下他的腰?或者说点什么好让他高兴起来?人都在这里了,总得听点响,不然就浪费了。

「你为什么总是拖到早上,嗯?」有光问,「我还以为你都是半夜过来这里洗,蹲了你好几晚,才发现你居然是早上才来。」

祝蒲没听清,有光又说了一遍,「我还以为晚上会在这碰见你,没想到得起早一点来。你为什么不能当日事当日毕?」

因为祝蒲这几天晚上都在阁楼里聆听优雅的室内乐啊。

「困,」他撒谎,「我要长高,所以晚上困,得早睡。」

有光还是嘿嘿笑,他似乎很爱这样嘿嘿嘿地傻笑。可是那个不知名的弦乐还没有响起来。祝蒲坏心眼上来了,把有光的腰一抓,吓得有光手里的水呲到旁边的松树上。

有光被吓到的时候,是滑稽的圆号声。

祝蒲把助听器往耳朵里摁两下,嗷嗷叫着往后撤,躲避有光报复性的疯狂扫射。「浪费水——」他跳脚,「不要浪费水——」

有光嘴里说了什么祝蒲没有听清,就转身继续清理水槽。祝蒲在迸溅的水花之间仔细地听了一会儿,还是没有那个声音。

有些孩子们洗调色盘的时候会落下一小滴颜料,它们粘在石壁上,单用水是冲不掉的。祝蒲伸脖子看了一会儿,从桶里拿出一个旧牙刷,站在有光边上弯下腰来刷。

有光不想脏水溅到他脸上,把水管移开,直到祝蒲刷完直起腰才默契地把这些带着颜色的浑水冲走。

这并不是一个重活,两个人配合着把活干完也就不到五分钟。到祝蒲拆水管的时候有光已经重新把早餐拿起来吃了,他觉得自己应该跟人家表示点什么,就冲有光笑了一下。

有光半张脸在包子里,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祝蒲。祝蒲仔细地听,那不知名的弦乐和自己的笑容一起翘起来。

祝蒲把笑容收起来,又笑一下。旧的乐声还没有来得及回落,新的乐声雨点一样覆盖下来。

这很像玛雅小时候,祝蒲躲在手掌后面跟她玩偷偷看。祝蒲冒出来笑一下,玛雅的思念就响一下,特别有意思。

他是不是喜欢我啊,祝蒲心想,脸上起起落落笑了好多下。

有光的思念好像还带着水汽,祝蒲的一绺刘海被打湿了,在他发愣的间隙垂下来,落在鼻梁上。

「你应该多笑笑,你知道吗?」有光嚼着包子说,「因为你是周老师画室的招牌,多笑,很好的。」

好爱教人做事啊。

祝蒲笑不出来了,甩起水管驱赶他,「走走走,去小蒋那上课去。」

小蒋今年带无基础的班,也就是新来的孩子,小满他们由新老师小山带着在隔壁画素描。教无基础班其实比较困难,因为小蒋要找出一些合适的图给孩子们临摹,先从模仿开始了解怎么构图、打形和其他一些基础的事。

但孩子们会对自己分到的图不满意,或者不知道怎么模仿,有的还会搞不清楚要干什么,直接和旁边的孩子聊起天。

每到这种时候祝蒲就会仔细观察老师们会怎么做。他觉得自己的未来可能就是会像小蒋和小山一样,做培训机构的美术老师,不是在周老师的画室,就是某个周老师托关系找的画室。他不想去上学考书,因为耳朵的问题很多事也不能做,他好像只能画画。

虽然他只能画画,但是「当画家」是不可行的。这一点祝蒲非常非常清楚,现在那些被称作「画家」的人,要么是因为他们除去「画家」以外的身份背景本就画什么都有人买账,要么就是艺术品经销商给他们安的故事和背景,安在别人身上也能把画卖出去。

不过他确实卖出去一些画了。因为他小时候在寺庙居住过,周老师让他把日历上的菩萨像临摹成油画,放在裴先生的画廊里卖了一些。

现在他在小蒋的班上给孩子们削铅笔。也并不是特别中意削铅笔和小蒋,只是有光在这个班里上课。他就是想再听一下有光的思念发出的声音,但这都下午了,他的思念还是一声不响。

祝蒲站起来,把削好的铅笔拢好放在笔筒里,路过有光的时候给他塞了张小纸条。

人不会在画室里坐着的时候突然开心的,祝蒲想,我得把他带出去玩,才能再听到响。

只不过他还没走到放着画材的桌子边,有光的思念就响起来。为了这个声音,从早上到现在祝蒲助听器的音量一直是调到最大的,在一片荒芜的嘈杂里面,有光的思念泉水一样淌进来。

它不是悠扬的擦弦声,而是拨弦或者击弦的演奏方式。如果祝蒲是第一个发明这件乐器的人,他会希望在山谷里奏响它,或者在教堂彩绘的穹顶下面,把从蒂凡尼窗透进来的彩色阳光都在琴弦上碾碎。

祝蒲回头看有光,有光才刚把纸条打开。纸条上写的是,「谢谢你早上帮我一起冲水槽,我和小满要偷溜去山上踩水玩,你也一起来。阿蒲。」

裴有光还是挺没出息的,居然只是看到邀请就这么高兴。祝蒲心想,他这不都还没玩上吗。

有光抬起头,正好对上祝蒲的目光。祝蒲朝他扬扬眉毛,又拿下巴指了指外边。有光会意,把纸条折好塞进口袋里。

祝蒲整理完桌子上的画材就径直走出画室的门,靠在两个画室之间的墙壁上等了一会儿有光才跑出来。

「我说我去卫生间,」他兴奋地说,「蒋老师就让我出来了。」

祝蒲龇牙,往外扯一扯两边的助听器。有光离得近,他的思念就特别响,响得要听不见他说话了。

祝蒲拿大拇指指一指隔壁的画室,「我们去喊小满。」

他俩摸出了大厅,绕到后面的院子里,猫在窗台下面潜行。祝蒲抬起头一格一格地数窗玻璃,小满就坐在第五个窗户边上。他示意有光再猫得低一些,伸手敲敲窗户,然后勾勾手指。

有光好像是第一次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,也不知道是热还是兴奋的,两个脸颊红通通。「然后呢?」他问,「这样小满就知道了吗?」

祝蒲其实没有听清,但他大概能猜到有光说了什么。「她懂得的,」祝蒲说,「我们在这里等着就行了。」

有光点点头,沿着墙根蹲下来。才蹲下来,又觉得哪里不太妥,朝祝蒲做了一个「嘘」的动作,「你讲话有一点大声。」

祝蒲愣了一下,「噢,」他说,又塞好助听器,「觉得吵呢。」

他俩都在窗户下面蹲下来,有光不知道在想什么,思念的声音一会大一会小,祝蒲把下巴搁在手臂上,斜着眼睛偷看他。

「高兴吗?」祝蒲问。

有光转过头,认真地盯着祝蒲的侧脸看了好一会,「高兴呢,」他说。

「你总是高兴。」祝蒲说。

「什么?」

祝蒲伸手左右把面前的杂草乱拍一阵,又揪一根起来,「上一次在门口跟我们打招呼的时候也很高兴。」

有光「噢」一声,之后就没有再说话了。祝蒲以为是自己没有听见,又不想让他发现自己以为自己没有听见,就假装蹲得不舒服,往有光的方向稍微挪了一点。

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又蹲了一会,有光说,「看见你挺高兴的。」

「为什么?」

「因为我们之前见过呀。突然要一个人来这里寄宿,看见熟悉的面孔总是高兴的。」

「噢。」祝蒲说,「那你跟周玛雅一样,看见我就笑,就高兴。」

有光学着祝蒲的样子拔了一根杂草,在手里摆弄一阵,搓成一个草球又抛远。「那你能不能看见我的时候也笑?」

祝蒲睨了他一眼,「我笑什么笑?」

「看见好朋友那样笑。」

「每一次都要笑吗?」

「每一次都笑最好,但偶尔不笑,我也不强求。」有光说,「这样我就知道见到我你是高兴的,我就不觉得孤单。」

这个人真的蛮爱教人做事的。

但祝蒲说,「好。」

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,可能是觉得有光的需求蛮合理,也可能是有光思念的声音太响,把他的脑袋给吵没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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