虞芮这番话，明明是大雪天，齐升却感觉身上如烙铁般灼热。
似乎有一股电流从他的左手绕全身经络一圈回到右手，在胸口的双手互相感知到微微颤抖。
膝盖一软，不自觉便跪了下来，寒意从膝盖处蔓延。
齐升忍着异样，他知道这都是他欠下的债，“殿下，求殿下放过小人一马…”
虞芮睨着眸子，视线落在跪伏在雪地中的侍卫，他冷得正发抖。
随后，她便递了个眼神给玉钏，玉钏立即心领神会。
“殿下说了，要打五十大板…”‘板’字刚从玉钏嘴里吐出，雪地里的侍卫便被吓得连忙咳嗽了数声。
不知是不是在这片刻里寒气入体的缘故。
五十大板那可不是普通的板子……上次被打二十大板，他已经见识过了又长又宽的厚木板，上面钉满了铁钉，每打一下血液四溅。
那场面…直到现在他还不敢坐下或者躺下。
齐升想死了，他又觉得自己还年轻，不能真死。
“你听清楚了没有？”
他眼前侍女的声音一下子令他回过神，齐升做好了被打五十大板的准备，虽然他很想说：“他今日什么都没有做错。”
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，更何况，他以前间接地犯了滔天大罪。
虞芮迁怒于他，他是理解的，没想到越忠因伤势过重还躲过了一节。
“…听、听清楚了。”
“那还不快将门外之人带去刑房，打够了若是还活着便带过来，你是嫌雪地不够冷还要跪一会儿吗？”
门外之人、打够了带回来…原来不是要打他！
齐升迅速起身，以他生平最快的速度逃离了这恐怖的地方。
顺便替门外的小兄弟牙根发软，五十大板哪，还不如直接死了痛快。
齐升踉跄离开后，虞芮和玉钏彼此默契地对视了一眼，方才玉钏故意那么说，是虞芮的意思。
便是要吓一吓底下的人今后谨慎做事。
几个侍卫把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抬进来的时候，虞芮不自觉收回了视线，身体略往后仰，还是玉钏在一旁扶住了她。
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，虞芮捂着鼻子，玉钏训斥道：“都不长脑子吗！这人血淋淋的就往郡主这里抬，污了郡主府的砖石怎么办！不知道找大夫收拾利落。”
虞芮没想到眼前的人选择硬生生扛下五十大板。
看上去进气多出气少，不过是十六七岁的模样，根本就是命悬一线。
她蹙着眉，让人将板子放下，冰天雪地里那人趴着跟死了无异。
“殿下，已经打了五十大板，保证是一板子都不少…”年纪稍大的一个侍卫点头哈腰道。
齐升和其他侍卫混在一起，没敢出头说话。
虞芮绕着直挺挺地趴在担架上的少年走了一圈，“还活着吗？”
她试探问了句，侍卫应声踢了踢板子。
板子上的人吐了口血，方才一直垂下的脑袋，此刻堪堪在冷风中往上抬了抬。
见人确实活着，虞芮应验承诺，问道：“你要找我说什么，现在赶快说罢。”
少年呛了口血，缓缓答道：“我叫素珂，素薐是我阿姐，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害过谁，求殿下放过她。”
虞芮默了瞬，眼前的少年确实可怜。
“你见过鸳鸯吗？她也从来没有害过谁，素薐将她送到郡主府，说是遭遇了匪徒。”
“她现在又哑又傻，脸也被刮花了。素珂，如果我放过素薐，鸳鸯又做错了什么？”
“更何况导致我祖母过世的毒也是素薐所下，我放过她便是不孝。”
少年挨了五十大板才能与她说上话，虞芮自然认真待他。
少年哀求，“毒是大夫人让阿姐这么做的，她没有办法违抗大夫人，我阿姐偷听到那种毒药不会致命是有解药的，她不想害人……”
“鸳鸯姑娘，阿姐只是负责送她，她受的伤害是大夫人做的。”
虞芮双眸注视着那少年。
“可再怎么说，素薐也是虞夫人的帮凶。世上人人都有苦衷，她犯下的错总要偿还，我可怜了她，谁来可怜我。”
她说完，少年抬起头脸上染了不少血，眸子明亮坚毅。
“殿下，我愿意替阿姐偿还，愿意替阿姐坐牢去死。”
他满脸情愿的样子，让虞芮多多少少有些动容。
看得出来素珂很爱护素薐，明明素薐年纪长些却不如素珂。
“素薐怎么样，也不是我说了算。大理寺判案铁面公正我也妨碍不了。若是大理寺判她无罪，本殿下我也无话可说。”
这番话便是告诉素珂，她不会去故意为难素薐，素薐只能靠她自身造化。
“我憎恨素薐，却也念你一番赤诚。”虞芮如实道。
“她今日才入狱，虞夫人一事错综复杂，大理寺断案不会这么快。待你伤好些，我带你去狱中看望她。”
她做出让步，素珂也安心离开郡主府，虽然说是被抬走的。
素珂走后，玉钏有些埋怨：“殿下心肠委实太软。”随后便觉自己失言，跪下认错求虞芮责罚。
“玉钏，素珂让我想起了祖母…今日素珂对素薐这般维护。我记得我有次幼时犯了大错，若是没有祖母庇护，那次，大夫人是真的想从我身上扒下一层皮。”
“再者，我也不想你们之中任何人有什么闪失，就当是我大发善心，求得神佛保佑，我们今后能平安喜乐。”
过了几日，虞芮送了祖母最后一程。
听人言头七的时候，辞世之人的灵魂会重回故里来看一眼人世间的亲人，这之后才会被黑白无常两位大人拉去投胎。
尚在人世的人需细细盯紧，当屋檐下的风铃一声长一声短的时候，魂魄便能看清亲人的模样。
她在郡主府的堂前就着把竹椅坐了一整天。
但似乎并没有什么祖母回来的迹象。
虞芮拢了拢身子，也有些忘了这是听谁说的说法，说不定不可信。
“殿下。”
随着一旁守候的明珠那一细声轻呼，虞芮低头发现一只纯如墨色的蝶，张着薄翼，正扑在她的衣襟上。
她动了动，也没有要飞走的迹象。
虞芮提起灯，墨蝶便绕着她的胳膊最后停在上面。
她刚想道：哪里来的蝴蝶？天寒地冻不知怎么活下来。
明珠上前仔细查看，有几分激动，“殿下，我们老家那里盛行一种说法，停在人身上的蝴蝶都是逝去的亲人所化，殿下，或许是老夫人来看你了。”
听明珠这样说，虞芮若有所思看向小巧玲珑的古灯。
细嗅一股子檀香迎面，她倒是想起来这灯是檀木制的。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，耳边风铃声零零碎碎，毫无预兆地响起来。
一声长，一声短——持续了很长时间。
“殿下起风了，回屋罢。”明珠提醒道。
虞芮感到冷意，方才她并不冷，只是这一瞬，她的知觉仿佛都离家出走后又回来了。
祖母走了，日子却要继续往下过。
她起身，容明珠带人将竹椅和暖炉搬进屋子里。
待进到屋里，她怀里的汤婆子也不是很热。
明珠说要去后房给她拿一个新的，虞芮等呀等，等到一片墨色在白色的画卷中慢步走进，映入她的眼帘。
“不走正门，实在不是个好习惯。”虞芮调侃道。
“不知世子大驾光临，有何贵干？”
谢随没有随便扔一个理由来糊弄她，他似乎仔细看了看她的模样，才道：“刚刚知道些事情，顺路来看看你。”
虞芮觉得莫名其妙。
接下来谢随的动作更是让她感到意外，谢随上前，告诉她：“虞芮，我喜欢你，不是青梅竹马的喜欢，是男女之情的喜欢。”
虞芮被说得一愣一愣，“我知道。”
“那我再重申几遍。你多听几遍。你听了会不会更喜欢我一点？”
谢随神色有些可怜，生怕她不要他似的，那双含情凤眼也直勾勾地盯着她。
她是真的受不了。
躲开他的眼睛，继而面色有些复杂，“你是不是被什么刺激到了？”
“虽然你我身上都有孝期，但是我们心意互通也不是一天两天，你这么担惊受怕，是对我不信任还是对你自己……”
他默了瞬，“你明早便会知道。”
“你既然知道，何不现在就说与我。”虞芮困惑。
谢随顿了顿，继而嘟囔道：“我们心意相通…那万一以后有比我更和你心意相通的，你肯定会另当别论，届时我便无可挽回，现在趁你还喜欢我，多加深些印象。”
“你再这么绕来绕去，我就不喜欢你了。”虞芮直言道。
谢随马上接上话，“姜大人要向陛下求娶你。”
虞芮：姜大人疯了？？！
“合着你是被这事刺激。”
虞芮并不但心姜明初如何做，陛下知道她有心上人，必然不会答应他的请求。
但是谢随不知道，他还很害怕，怕她真被陛下许配给了别人。
她意识到自先南阳王逝世，谢随的心性有些变了。他之前那张扬热烈的性子，就算是被人抓住了把柄也从不会患得患失到这种地步。
“你放心好了，陛下不是那样的人，他不会随意将我赐婚给他人。”
谢随沉默半晌，算是认同，“陛下确实对你不一般。”
“如果有一天你因为某种原因，一定要嫁与他人，能不能提前把缘由告诉我。”
虞芮没有多想，也是存了安抚谢随的意思，直接点头道：“好。”
她又反问：“谢随，你何时回宛都？”
“再等等罢，至少先将杀父仇人就地正法之后。”
虞芮心头涌上一股异样，她也不知为什么，这是她第二次问谢随这件事，她下意识觉得谢随对宛都有些抵触。
“你可别向上次偷偷跑了，记得等我。”虞芮记得她说过要同谢随一起去，她想着正好去拜拜南阳王。
“决定走的时候，我会让秋叶提前来郡主府找你的。”
谢随提起秋叶，虞芮涌上来对那个武力与外表反差极大的女孩子的想念，上次也是秋叶陪她一起去宛都，既保护她的安全，还疏解了一路上的无聊。
……
素珂身上的伤稍稍好了一点点，便眼巴巴马不停蹄地即刻来府里拜会她。
他站在府外等待时，虞芮尚在锦被之下梦周公。
只是虞芮自己不醒，府中无人敢出声，只能让素珂在府外等了又等。
待虞芮自己睁开眼，已是日上三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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