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那秦将名王翦,所过之处无城不破,无军不溃。”
仅数日,王座上的男人便已憔悴了许多,酒爵与酒觚散落一地,一股浓烈的酒气弥漫在大殿内,透着大厦将倾的颓败。
“你,巫祝青鸾......”他抬起浑浊的双眼,一扬手,掷下一把金鸟铭文剑,“竭你所能劝他退兵,无论以何种方式。”灯火幽微,映照在他眼底,一抹残忍的光泽在隐隐闪动。
孤光伫立在殿外,无言地望着巫祝的背影,看他沉默地将剑捡起,行过君臣之礼后,恭退两步,转身阔步走出大殿。
“休矣!寿春休矣,寡人的江山休矣......”
一声哀叹夹杂着自嘲的笑声,断断续续从大殿内传出。
作为一只活了三百年的妖怪,孤光目睹过人间无数次征战,每一次,几乎都会荡平一方的生灵。家破人亡、流离失所、饥荒,疫病......这些兵灾**她见过太多,所以哪怕是今夜此时,那国君的悲号也并未触动她多少。只是,在巫祝捡起地上宝剑的刹那,她的心中的某处仿佛裂开了一道口子,传来了很轻微的刺痛。
已是三更天,大雪纷纷,天边却依然挂着半轮月亮,如果不是气氛过于肃杀,今夜其实很美。
望着前方独行的背影,见飘雪落在他肩上,她忽然感觉,自己的心就如同那被掏空温度的雪,空荡荡的。
前方,巫祝驻足在原地。
“止步吧。”他低声道,没有回头。
孤光一怔,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跟随着走出了好远。
高大的宫墙下,两人经久站立,一前一后,就连寂寞的落雪也似乎有了声音。
“你还会回来么?”
孤光低低地问道。
巫祝微微低头,似乎笑了笑,“啊,我们还会再见的。”他的声音里似是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怅然。
“当真?”孤光眼前一亮,不掩兴奋地问。
“当真。”
“你可别骗我,”她上前一步,蓦然提高了音量,“不然我不会让你的子民好过的!”
“知道了,快回去吧。”巫祝无奈地笑道,轻轻扬了扬手,不再逗留,只身朝前方的走去。
“君子一言,你可别失约!”身后,孤光忍不住又喊了一声。
“要是敢失约,”她眼中有什么晃过,顿了顿后露出一个略带苦涩的笑,“就算冲进战场,也要把你找回来......”
巫者,神予人的信使,地位崇高受人敬仰,故一诺千金,不轻易许约,她笃信他们定然会再见,于是匆匆回了他们的家,温上一壶好酒,开始满怀期望地对月等待。只是月亮于云层出了又进,雪越下越大,越积越厚,就连酒也温了好些遍,许下承诺的人依旧不见归来。
天亮了,她独自空对着满庭的积雪枯坐了许久,最后,将冷酒一饮而尽,侧身躺在空旷的地板上,沉沉睡去。
雪停前的最后一场梦,孤光又看见了巫祝,他置身于秦将的营帐,双手奉上楚王御赐的金鸟铭文剑:
“我自楚地的江水中看见将军会灭楚,恳请将军在攻破楚都寿春后,善待城中百姓。”
他久久顿首,任凭那年轻的将领如何搀扶都不愿起身。
“巫祝此番前来,是代表王意......”
“代表楚国的百姓。”他的回答很果断。
似是有些意外,男子缓缓放开手,看着他,忍不住追问:“你身负王命却不劝我军退师,可是做好了一去不回的打算?”
沉默了片刻,巫祝忽然眼神一深。
“不,”他轻声回道,笑容温柔,“我要去赴约。”
梦境至此,孤光身子一震,似被冰锥刺痛了心脏,只见大雪汹涌进帐内,瞬间模糊了眼前一切,她自梦中猛然醒转,丢了魂魄般,心急如焚地朝王宫奔去。
去时的路仿佛比回时长了许多,一路上随处可见丢兵弃甲的守卫,中途与一个揣着金银的宦官撞了个迎面,她直直地看见自己的身子穿过了那人,恍惚间一抬头,视线聚焦在前方,全身的血液险些凝固——
王宫大殿内,只见巫祝面无惧色跪在楚王面前,而那身形落魄的亡国君主,显然已是怒急攻心,抽出佩剑就要杀之而后快。
孤光惊恐地挥出一道青光,撞开了就要落下的宝剑。
“青鸾......青鸾!”她脚步踉跄地冲到巫祝跟前,一把将他攥住,“快跟我走!”
怔怔地看着她,巫祝的眼底掠过一丝光亮,忽然露出了释然的笑容:“孤光,我......”
“还愣着做什么,快走啊!”
孤光打断了他的话,正要拉拽他离开,忽感剑气擦身,闪身躲过,回头一看是竟那半疯的楚王,惊愕的同时不禁有些愤怒,刚要抬手施咒,却被巫祝拦了下来:
“不要管他,他看不见你。”
如他所言,那衣冠散乱的楚王对着空气胡乱挥剑,嘴里大骂着妖邪与巫蛊,整个人似乎已经全然丧失了心智,大殿内已经没有侍卫了,大家早就做鸟兽散去,想必敌军很快便会攻来。
“罢了,跟我走。”厌恶地扫了那国君一眼,孤光拽着巫祝朝殿外奔去,跑到一半,却被用力甩开了手,“你......”她不敢相信地回头望向巫祝,“你疯了?要在这里等死?!城都要破了!”
“抱歉,我必须留下。”巫祝无可奈何地后退了半步,深深地看着孤光——这个不知何时习惯了和他朝夕相处的妖怪。
“为什么??”孤光费解地瞪着他,完全不理解他此刻的坚持。
“因为......”巫祝脸上闪过几分挣扎,似是艰难开口道:“我与楚地的江水之神达成过约定,今生今世都会留在此地,护佑一方苍生。”
“可你护佑不了啊,”孤光几近崩溃,上前紧紧抓住他的肩膀,“秦军就要打进来了,当年秦军杀了赵国多少人,如今他们真会善待你楚国吗?”顿了顿,她强忍悲伤地凝视着巫祝,压低声音质问:“你说你与那江水之神有过约定,那你同我的约定呢,你说过不会骗我的。”
一丝压抑自眼底浮现,巫祝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,只是低声道:“对不起......”
“好......”
孤光忽然松开了手,颓然地笑了笑,“你要留下对么,如此,我便杀了你的国君。”话音一落,她猛地从空中抽出一把青光潋滟的剑,闪身朝那疯疯癫癫的君王刺去。
“孤光!”
他震惊地追出了两步,恍然间,却脚步一滞。
原来凡事终究逃不过命定。
剑锋抵达之时,瘫坐在地上的楚君忽然转头朝孤光望了一眼,只是那一瞬,孤光看清了他眼中暴露的恐惧,那是一种她曾在沙场遗孤眼中见过的恐惧,**裸的无助与慌乱。
迟疑只用了须臾,可荡彻大殿的咒语已经在身后响了起来,孤光眼睁睁地看见手中的剑碎成了无数片,僵硬地转过身,只见巫祝正手持祭祀的云纹铜镜,对自己施出了封印之咒。
宗庙内的初见、江边的祭舞,还有许多个夜里的把酒对饮、嘻戏笑闹......最后全被一场大雪掩埋了痕迹。就像她为他温酒的那个晚上,酒温到最后,到底还是自己孤身对着满庭的白雪,约定成空,无人归来。
最后一眼,她看到了他眼底的失落。
一时难以消化这么多信息,阿肆出刀的速度不自觉慢了下来,忽觉胸口一冷,一股迟来的痛感瞬间弥漫开去。
孤光将剑抽出,甩开了剑身上的猩红,冷冷道:“你窥探太多了,死不足惜。”
“是么,”阿肆迎上那双浅青色的眼睛,带着一丝浅淡的嘲讽,“看到你不堪回首的往事了?”
“你!”孤光怒意顿生,“好一张利嘴,反正是要死的人了,不如先拔了你的舌头。”
眼神一凌,阿肆蓦地抽刀逼退了孤光,暂封住剑伤后,不等他防守,又接连挥刀数下,弑妖刀的戾气化作血刃,纷纷朝孤光飞去。
只听得涛声汹涌,忽然,那数十道飞速而去血刃在半途化作了一阵烟,不仅如此,周围的一切都极快地融褪着颜色,而等一切都停止下来,阿肆蓦地发现,自己竟置身在一处天地不分的混沌中,耳边传来了江河奔腾的水声,可四下分明就没有水。
“还请公子不要见怪,我先替她向你道歉。”熟悉且温和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,一个清癯温雅的人影慢慢有了实形。
“你是......巫祝青鸾?”
阿肆略一皱眉,他记得这张脸。
“我施咒把她封印起来,为保她精元不散,自己也搭上了性命。”巫祝停下脚步,笑容和善地看着阿肆,“你一定有很难多疑问吧。”
阿肆没有回答,只是牢牢地盯着他。
巫祝的神情一片清朗,似乎并无敌意,只是轻声道:“其实,我用法器云纹铜镜给她创造了一个与楚都完全一致的幻境,楚都有的,其中都有,只愿她不要太过寂寞。可她苏醒过后,却将留在幻境中的铜镜分裂成碎片,注入了自己的灵和力,创造出许多同她一样的镜妖。为了寻我,她用尽半生修为,将那些同伴遣送到人间,结果大多数镜妖有去无回,就这样过了八百多年,她终于放弃了。”
“因为,没有人类可以活八百多年。”
阿肆恍然喃喃道,神情中带着一丝疑虑。
“是啊,”巫祝笑了笑,“她终于愿意相信我是真的不在了。”
“那她现在做的这些......”
“脱胎于云纹铜镜的妖怪,死后会变回碎片原形,她用我那法器最后的碎片做成了两只镜妖,将他们送往人间找回曾经四散的碎片,其中一位不幸死去,如今还剩一位,就要回到幻境中了。”
巫祝声音一低,神色忽然凝重起来,“镜子里的世界依托于镜子本身才能存在,云纹镜越是破碎得厉害,幻境便越分崩支离,我一开始以为,她只是为了让幻境恢复原状。”
“难道不是么?”
阿肆眉头蹙得更深了一些。
巫祝似是轻轻叹了口气,“她大概是想吞噬掉整个云纹镜,冲破封印吧,那家伙性格冲动,不知道会闯下什么祸事......”
沉默地凝视了他一会儿,阿肆将刀收回了鞘中,淡淡道:“明白了,我去阻止最后一块碎片。”
巫祝的脸上浮现出感激之色,深深一拱手。
停顿了一下,阿肆侧身看向他,“你身上毫无怨气,为何停留在此不去轮回?”
似是稍作一愣,巫祝眉眼含笑道:“这个嘛,因为我就是那面镜子。”
阿肆的表情停滞了一瞬。
“因为,我的灵魂早已融入了云纹镜中,云纹镜是我,幻境也是我。”
他的眼神深邃起来,透着初雪般的温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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