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为一只素来独行的妖怪,她从未想过要与谁达成结伴同行的约定,更何况对方还是个人类,区区一个人类......
坐在河堤边的大树上,孤光面无表情地望着岸边对着江水祭祀的男子,被风扬起的银发,轻轻拂过面颊。
钟鼓声、箎竽声,合着香花芳草的气息齐奏同鸣,激荡着四周的空气,表演巫舞的女子手持美酒和椒糈,用古老的歌谣邀请江水之神降临。年轻的巫祝,头戴镀金青铜鸟冠,着凤纹宽衣博袖,手持青铜乐器与云纹铜镜,随着歌声踏出庄严的舞步。
天地灵间的歌舞乐交汇......
一如在她的目光中,数不清的山精小妖都兴奋地聚拢了过来,欢天喜地地享受着这场盛宴,斑斓的妖灵,就像一场盛夏夜里漂亮而璀璨的萤火,浮现在它们脸上的,只有最纯粹的快乐。
她从未在任何一个人类脸上看见过同等的快乐,在人间,似乎只有永无休止的征战才是最真实长久的存在,而这样的世道,人类真的习以为常么?
祭祀结束后,巫祝摘下青铜鸟冠,远远望向孤光的方向,冲她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。
望着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,孤光“嘁”了一声,满不在乎地从树上跃下。
“跳跳舞唱唱歌就能让江水不再泛滥?”
回去的路上,她问那巫祝。
“或许吧。”巫祝笑容依旧。
“你怎么知道水神喜欢这些东西?”
“自古便用舞与乐作为与神明沟通的语言,它们是一种沟通方式。”
“......”
“......”
“舞与乐为什么是语言?”
“就是一种比喻,一种承载。”
“......”
好吧,她承认这其中的含义有些深奥……
“哈哈哈”,巫祝这边笑声清朗,颇为愉快地看向孤光,“你真的很像我一个旧友。”
“什么鬼?”孤光脸色一变,“胡说八道,区区人类怎么可能沾我的光!”
“你们问问题的模样很相像,啊,现在更像了!”巫祝忍不住笑出声来。
“简直......简直是不可理喻!”孤光气得耳朵发红,一跺脚,骂骂咧咧地先一步走去。
身后,巫祝望着孤光气急败坏的背影,笑得乐不可言。
她发现,这个人类真的很奇怪,国中百姓都尊他,爱他,那些孩童但凡一看到他便会围拢过来,乐呵呵地缠着他,他待人亲和不假,可与此同时却似乎并没有想要去维系什么亲密的关系,除了自己这个妖怪,他的身侧总是空无一人。
而且,不久前还挖苦过自己尽干缺德事的家伙,私下里也时常会开些捉弄人的玩笑,比如把大王御赐的美酒变成陈醋,看倒霉的受赏者硬着头皮一饮而尽,再比如,把御厨釜中的炖肉变成活禽,看鸡鸭鹅满厨房飞蹿,厨子婢子乱成一团......
或许他真的挺无聊的,又或许,他也有点儿寂寞?
有那么一天,在目睹巫祝再次捉弄了下朝回府的三闾大夫后,孤光幽幽地漂浮在他身侧,问:“你是不是讨厌他们?”
“嗯?”抱着双臂的巫祝,侧首望向她,脸上还带着愉快的笑容。
“我看见你用咒术在那个什么大夫面前变出一条水沟,害他摔了个狗啃泥。”孤光指了指前方不远处出。
仅往前看了一眼,巫祝忍不住噗嗤一声,又笑了起来,“他摔跟头的模样太逗了,像个太婆,不,像只鸭子!”
看他快要笑出眼泪,孤光摇头又叹气,罢了罢了,人类的心思捉摸不透......
转身欲走,忽觉衣袖被轻轻拉住,低头看了一眼袖子,又回头看向巫祝,孤光慵慵地“啊?”了一声,聊表疑惑。
“陪我喝点酒吧。”他又变回了之前笑容可掬的样子。
噫......恐其中有诈......
眯着眼睛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,孤光不屑地哼了一声。
屋顶上斜月如钩,两番自斟自饮后,她忍不住又抛出了之前的问题,即“你是不是很讨厌那些人?”
“为何这样问?”巫祝挑了挑眉,没有正面回应。
孤光露出一副“我就知道会这样”的表情,晃动着青铜觚中的酒水道:“因为从未见你身边有过朋友。”
“哦?这么说,你也讨厌其他妖怪?”反将一军,巫祝满不在意地给自己斟上酒,“你好像也总是一人。”
这家伙......
孤光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,郁闷地灌了一大口酒。
她独来独往,是因为存世的镜妖太过稀少,可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人类了,分明就是不可相比较的情况。
“有人喜欢鱼,可他栖居的地方常年大旱,他纵使有一井甘泉,也无法拯救江川湖泽中所有的鱼。”巫祝忽然轻声说道,唇边浮现出淡淡的微笑,“所以他将自己封锁在村子里,不再去往水边。”
孤光愣了愣,侧首看向了他。
“马上又有战争了。”纵目望向夜色,巫祝的眼神微微一深。
那天晚上,她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酒,如今还能想起来的,仅有夜里一翻而过的半页梦境,她梦见人类的城镇变成了大泽,百姓化为游鱼,战火从四面八方涌来,烧干了泽中的水,所有的鱼都在垂死挣扎,无一幸免。
巫祝能透过江水窥见未来,所以那句看似随意的酒后之言是真的,很快,城中便传来了吴国将要进军攻打的战报。
楚王开始频繁地召见巫祝,关于战争的祭祀与占卜也越来越多。不用觐见大王的日子里,巫祝依旧会跟孤光喝酒,也依旧会对宫中同僚做一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,只是渐渐的,孤光发现,那双总是笑意盈盈的眼睛里,多了几分难以觉察的黯然。
冬雪来临的前夜,孤光又做了一个梦,在这场梦中,巫祝手里的云纹佩玉碎成了两半。她自梦中惊醒,匆匆赶往内寝,却发现榻上空无一人,不由心下一慌,最后动用咒术才在一座坟冢前找到了那个清癯的身影。
看见惊慌寻来的人,巫祝似乎并不意外,只是冲她温和地笑笑,随即邀她坐下。
巫祝带了一壶酒,盛酒的觚却有三只,仿佛早就料到孤光会追来。
“我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。”孤光接过酒觚,心有余悸地说道。
“只是梦而已,不必在意。”巫祝微笑着持觚敬了敬坟茔。
“莫非......真的要和吴国开战了?”孤光有些紧张看向他。
作为妖怪,人间战事本与自身无关,只是不知为何,这一次,她的心里似乎有了挂牵,应该......是酒吧,如果都城失守,恐怕以后都没机会像往常那样肆意饮酒了。
“那是自然,吴国的军队就在前来楚国的路上。”巫祝似乎并无太多担忧,淡淡地饮了一口酒。
“我想不通,”孤光眉头微蹙,沉声道,“以你的能力,就不能提前为自己做些什么?”如果他愿意,在大军压境之前悄无声息地离开此地也并非难事。
巫祝笑了笑,“做些什么呢,离开楚国,去往赵国,还是魏国?”他注视着孤光,唇角微扬,“这天下四分五裂一日,战火就四散燎原一天,去何处都是一样。”说完,又饮了一口酒。
孤光略是一愣,又立刻皱眉道:“那就去山野,去没有城邑的地方!”没有人,就没有野心和战争了。
“哈哈哈,”巫祝笑了笑,望着孤光的眼神一柔,“我是爱鱼之人,可说到底,我也只是一尾鱼啊,离不开这泉井水,也离不开他的荒村。”
持觚的手轻轻一震,孤光没有再追问下去,神情黯然地握紧了手中的酒觚。
身旁,冰冷的墓碑上刻有一行字,诉说着它属于一位少年将军,巫祝说,那是他的故友,性格耿直洒脱,两人相识于童年,一同走过短暂无忧的岁月,常常把酒言欢。将军的心里装着天下大同、海清河晏的理想,最终,也是为了这个理想战死沙场,埋骨黄泉。那是一场对抗赵国的守城战,大火整整烧了三天。如今躺在这冢坟茔下的,只是故人的衣冠。
沉默了半晌,孤光还是忍不住抬头看向他,低声问:“既然能从江水中窥见未来,为何不阻止那将军前去迎战?”
“这个嘛,听从王命是臣子的指责,更何况,他要去驻防的,是他的家乡。”回忆起往事,巫祝比他想得要坦然。
“走吧,天快亮了。”
巫祝淡淡道,站起身来,弹了弹身上的枯草。
天边,已经飘起了细雪。
“这天下的征战,”孤光忽然在身后唤住了他,神情凝重,“是否真的有终结的一天?”
海清河晏吗……
仰面望向飘雪,巫祝的唇边露出了宁静的微笑。
“就快了。”
被弑妖刀撕裂的创口并没有涌出鲜血,取而代之的,竟是数之不尽的回忆画面,孤光捂紧受伤的右臂,又惊又怒地后退数步,突然自案头拔出一把青铜剑,狠狠刺向阿肆。
似是来不及错愕,阿肆迅速念动抵御的咒文,刃迅速缠绕上猩红的雾瘴,自手中翻转两圈后,稳稳挡下了迎面而来的剑锋。
过往交织成画,透过孤光苍白的指缝,再次如泉涌动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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