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高云淡,风清气朗,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。
念慈和婉顺各捧着一册书,坐在廊下,看得入迷。相儿端着一个装着蜜饯的小漆盒,从厢房里走出,见此一幕,笑道:“你俩真有意思,大冷天的在屋外看书。”
念慈抬头,被日光照得眯起眼睛,笑道:“出太阳了,很暖和呀。”婉顺还低头读着,手拈书页,轻轻翻过一页。
相儿问:“有那么好看吗?”婉顺方抬首回答:“好看。刚看到有一个人,居然把鬼骗到集市上给卖了,卖了五千钱。”
“都是编的,骗人的。”相儿撇撇嘴,露出几分不屑的神情,又转向念慈道,“郑姐姐又在看什么?”
念慈合上书,朝相儿露出封皮。相儿指着道:“《陶渊明集》?这个陶渊明是谁?”
“晋朝的一个隐士。”
相儿摇摇头:“没听说过。这是哪儿来的书?”婉顺在一旁答道:“这是德妃娘娘让我读的。”
相儿闻言,露出一脸坏笑:“嘿嘿,你不读这个隐士的集子,却看起神神鬼鬼了,当心娘娘知道了罚你!”
婉顺是个老实的,被相儿一吓唬,真生出几分惧意来,小声道:“可是娘娘说,已经年末了,许我休息,连每日的习字都省了……”
念慈知道相儿是吓唬婉顺,便也有意捉弄她,故意用夸张的语调道:“娘娘若是知晓了,也得先夸相儿有本事呢,什么书都能弄到。”
谁知相儿竟没听懂,得意笑道:“那是,听说这本书还有好几册呢,婉顺要还想看,我可以都借来。不过现下我得去还别人人情了,你们慢慢看吧。”说罢,端着盒子离开了,小院于是重归阒然。
阳光温煦,光阴闲静,耳畔是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,眼前是陶潜真率自然的佳句妙语。世人所求,无非就是这样平淡的日子。
她在读到“微雨从东来,好风与之俱”的时候停下,感到孟夏的风几乎要夹杂着丝丝水汽吹到脸上来了。她并不懂诗,但莫名觉得这首诗很好。于是回到开头,又读一遍,恨不得立刻去过夏天。
然而如今还是腊月里,夏天究竟离得太远。念慈没有等来习习凉风,只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投到身前。
她本以为来人是徐吟或是陈姑姑,便缓缓抬起抬头,谁料到竟对上李祐的眼。
她吓了一大跳,忙站起身来,膝盖上的书滑落到地上。一旁的婉顺反应倒是很快,马上将书卷起来藏到身后。只是已经为时已晚,李祐已经瞧见了书名。
他睨了一眼躺在地上的《陶渊明集》,又扫了一眼婉顺,对着念慈冷笑一声道:“你给她看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,自己倒是读起正经书了。”
他突然造访,又率先发难,打了念慈一个措手不迭。念慈一时间张口结舌,不知如何应答,反而是婉顺,立时起身替念慈辩白。
“不关念慈姐姐的事,是我自己要看的!”
她仰面冲着李祐,脸涨得红红的。李祐见她如此维护念慈,胸中一股怒气骤然腾升,居高冷眼看着念慈道:“既然你这么好学,不如把这本集子抄一遍吧,明早呈给我。”
“什么……”念慈不由惊叫了一声。
李祐不再理她,转而看向婉顺道:“母亲让你我随她一起去淑景宫拜访淑妃娘娘。”
婉顺此刻后悔到到了极点,倘若她没看《搜神记》就不会有这档子事了。这么厚的一本文集,要抄到何时去?
“速去更衣。”见婉顺不动,李祐又催了一句。
念慈看看地上的书,又看看他,忍不住道:“那我……”
李祐淡然道:“你自然是同去。”
念慈欲哭无泪,只盼他们能早去早回。没想到淑妃很是热情,见了婉顺一直嘘寒问暖,关怀非常。若是以往,此等温馨画面,自然是念慈喜闻乐见的,只是当下,她更希望她们能早些散了。
而李祐并不在被问长问短的行列中,不过他倒也不甚在意,只安静地坐在一旁,淑妃偶尔问候几句,他也就回答几句。
念慈望了一眼门外,天色向晚,日已西沉。她内心郁闷焦躁,表露在外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。
好在她们并没有留下用晚膳,念慈松了一大口气,回到西院后匆匆扒了几筷子饭食,便回到厢房的案几上拖笔铺纸。相儿不知原委,见此架势,问道:“这是要考进士吗?”
念慈无心与相儿拌嘴,并不答话。婉顺站立桌旁,担忧道:“我帮姐姐抄一些吧。”
“还是算了,我们俩的字迹不一样。万一叫他看出来,又多一桩我的错处。你快去休息吧。”念慈说罢执笔,埋首伏案,又嘱咐相儿道,“你先去服侍婉顺睡觉吧。”婉顺见念慈不再言语,也只得离开。
相儿虽然整天与念慈斗嘴,却也十分仗义,服侍完婉顺后回到厢房,一直强打精神陪着念慈,帮她研磨铺纸,剪烛挑灯。只是到后半夜,残烛摇曳,寒气侵袭,终究是有些熬不住了。
念慈见她一声呵欠连着一声,柔声道:“你去睡吧,明日还要早起。”
相儿此刻已经眼泛泪花,撑着下巴问道:“你到底怎么得罪燕王了?”
念慈长叹一口气,无奈道:“我哪里知道。”
相儿也只好安慰道:“不过好在燕王也就待这几日,元日过后,应该就回府了。”说罢起身,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,甩掉鞋子滑进被窝,不一会儿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。
念慈继续写着,只是右边手臂已经酸软难当,手指更是冰冷僵直不可屈伸。她于是搁下笔,呵气搓手取暖。想起白日里的事,竟觉出一丝不对来。
自己为什么这么温驯听话,他让抄便抄?和婉顺换书看也有错吗?不都是书,还分三六九等?
抄了也就罢了,竟还老老实实一篇一篇挑灯夜战地抄。他既不是内教博士,也不是安仁宫的主位,怎么就管上她了?
这算什么!
想到此处,念慈愤愤然握紧了拳,觉得自己真是老实过了头接近于蠢笨了。本来么,看小说也算不得什么大错,德妃即使知晓了,也不会重罚她们。并且她猜想,以李祐的性格,应该不至于向德妃禀告此事。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若是自己认罚,让他消了气,应该也就能将他糊弄过去。
只是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呢,是因为怕自己带坏婉顺吗?她一时没想明白。
念慈重新提笔,方要落墨,转念一想,他只说抄,也没说抄成什么样,只要看起来有一沓也就够交差了。再不济也可以先拖着。就像相儿所说,他早晚要出宫的,难道还能一直盯着自己不成?
思量了这片刻,念慈已经豁然,索性一阵疾书,字迹从端正的小楷变为不羁的狂草。见厚度已够,也爬上床睡觉去了。
翌日,念慈从疲惫中醒来,恍惚间见得阳光已将墙壁照成淡淡的金色,才知自己起晚了。只是因为太过倦怠,便裹着被子,盘腿坐在床上,好一会儿了才缓过神来。待展眼时,见门口探着一个圆滚滚的脑袋。
“姐姐醒啦。”婉顺见她睁开眼,便从门外跳进来,手上还拿着一摞纸。
念慈吃了一惊,问道:“这是?”
“嗯……我帮姐姐写了一点。”
原来昨晚自己奋笔疾书时,婉顺也一直陪着她。念慈心底生出一脉暖意,但又心疼婉顺,便叮嘱道:“以后不许再这样了,夜里抄书,坏了眼睛。”
“我怕你抄不完,燕王会责怪你。而且我都是仿照姐姐的字迹来写的,他应该不会看出来。”说罢,她把字纸展平放在桌上,一旁正是念慈昨晚的狂书。两相对比,好不残忍。婉顺翻看几张后问道:“姐姐,这是?”
念慈点点头,目光坚定道:“对,我昨晚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。我料他不会闲到一张张检查,假如真问起来,我就说我写到后半夜,已经乏了。”
婉顺低头看着那字,半晌方抬头道:“姐姐是打算蒙混过关吗?”
念慈睁大眼睛道:“这怎么能叫蒙混过关呢?草书就不算字吗……我一个小宫女,字写得难看点怎么了?”
婉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像是被说服了。
念慈掀开被子,一件件穿上衣服,理直气壮道:“本来么,我们也没什么错。写几张应付一下也算交差了。婉顺的字,就留给我临摹吧。”
婉顺小声应了个“好”字后,便帮念慈收拾起了桌子。念慈穿好衣服,走过来接手。婉顺于是站在一旁,手指交织在一起,绞来绞去的。
念慈便停下问:“手怎么了?”
婉顺抓抓右边食指道:“有点痒痒的。”
念慈牵起婉顺的手,左看右看,觉得指头略微有些发红,该不会是要生冻疮?
“是不是昨晚写字冻伤了?”
婉顺不说话,只是看着自己的手。
一想到冻疮这东西将来会年年复发,念慈心中便涌起一阵惭愧和自责。如果不是因为要帮自己,婉顺也不至于在寒夜里冻伤了手。
可转念又想,如果不是李祐没事找事,她就不用抄书,婉顺也就不会冻伤了。
是因为那个雪球,还是因为那声偷笑?可是这两件事怎么看也不算什么大事吧。
念慈回想起冬至那日,李祐还曾对她说过“我虽然气量不大,但还不至于揪着这点小事为难一个宫女”。
言犹在耳。
她想她应该修改一下对他的评价了,他或许是个好人,但却是一个小肚鸡肠的好人。
不管怎么说,他害得婉顺受伤生病,自己不能就这么算了。
“待会去请个医官瞧瞧。”念慈帮婉顺轻轻搓揉着右手食指,一会儿又突然问,“我记得相儿说过,燕王的字写得也不错?”
婉顺回忆片刻道:“好像是,娘娘长于书法,想必燕王殿下也是从小濡染。”
念慈没有回答,只是点点头,心中暗想:好,这么爱罚别人写字,我让你也写一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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