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梅初绽,芳沁满院。
念慈坐在桌前,接过徐吟递过来的汤药,仰起脖子一饮而尽。
“这是最后一碗了吧。”念慈用帕子拭了拭嘴角,尽管已经喝了多日的药,此时一张白净面孔还是被药汁苦得皱成一团。
徐吟递过一个盛着几颗蜜枣的小碟子,笑道:“是了,吃点甜的压压苦味吧。”念慈便拣了一颗,含在嘴里半晌,嘟嘟囔囔道:“没想到竟病了半个月。”
“俗话说,‘病来如山倒,病去如抽丝’。劳碌风寒,养半个月,也不算长,不要落下病根才好。”徐吟边说着,边起身推开窗,“你看,窗前的梅花都开了,可能闻到?”
抬眼望去,几株梅花疏瘦有韵,随风而颤。
念慈病了这些日子,一直头疼鼻塞,此时嗅到一缕幽幽梅香,始觉胸怀畅通,点头向徐吟笑道:“能闻到。这些天多亏徐姐姐了。”
徐吟朗然一笑:“客气了,以后说不定我也有麻烦你的时候。午间我便要回,你多保重。”二人寒暄一阵,念慈送她至门口,婉顺听得动静,也出来一同道了谢。待徐吟走远后,婉顺方拉着念慈进了自己房间。相儿早已等在里面了,手捧着一口小箱子,歪头冲着念慈笑。
念慈笑她:“相儿,你又傻乐些什么呢?”
相儿倒也不恼,嘿嘿笑了两声道:“念慈姐姐生病的这些日子,婉顺和我可是做了好多好多事情呢!”她边说着边打开了箱子,念慈走近一看,箱子里躺着两只薄薄的纸样儿人偶。看衣着样貌,似乎是一男一女。
念慈惊道:“这是……影子戏的人偶?”
“正是!念慈姐姐要不要试着玩一玩?”相儿取出其中一个人偶,看起来很是兴奋,像是这东西的主人。
念慈小心接过,向婉顺问道:“婉顺是托燕王弄到的这对人偶的吗?”婉顺点点头,拿起另一个人偶道:“只是想试一试,就在腊日那天请求了燕王殿下。没想到过了几天,东西就送来了。”
念慈没有言语,捧起那只人偶仔细端详着。这东西并不如之前婉顺所说是纸做的,而是以牛皮雕镂而成。五官四肢,莫不俱全。镂空处还衬着彩色丝绢,关节均穿了骨眼,或以细线缀之,或以竹签支撑,真是精巧非常。
念慈托着人偶,又问道:“婉顺要把这两只皮影人偶送给德妃娘娘吗?”
婉顺扯动着人偶胳膊上的竹签,笑着答道:“燕王殿下说,送给娘娘的人偶他已经预备好了,这两只是留给我们做玩意儿的。姐姐说得很对,他确实人很好。”
念慈不置可否,只是轻笑一声,将人偶轻轻放回箱子里,道:“今天是腊月十四了吧。”
“是啊,明天就是德妃娘娘的生辰了。”相儿小心翼翼收起人偶,合上箱子。
念慈喃喃道:“一年就要过完了。”
岁月不居,时节如流。粗略算来,进宫已经一年有余。从前的生活,从前的人,竟是已经离自己远去以至模糊了。
到了德妃成生辰这日,安仁宫鲜见地有了许多访客。德妃一如平常,带着婉顺和念慈在书房内读书写字。而收受贺礼,迎来送往,一应交由陈姑姑打理。念慈留心看着,只有淑妃是亲自来道贺的,德妃便也亲自接待了她。想来二人的关系,较之其他宫嫔,大约更亲近一些。
待到午间,来往的人少了,李祐才姗姗来迟,像是有意避开其他人似的。见他到来,婉顺一反常态地兴奋,不仅没有避让,还主动留在了正殿。她压低声音,却掩不住喜色,扯着念慈的袖子道:“给娘娘的皮影一定更精致,要是能看上一场戏就更好了。”念慈笑着拍拍她的手背,也小声道:“那我们可就能一饱眼福了。”
李祐并未解释是何缘由迟来,但他朝德妃俯身下拜时,倒很是郑重。
“祐叩贺娘娘芳辰,恭祝娘娘福禄长久,寿比松椿。”
德妃盈盈一笑,起身虚托了他一把,笑道:“阿猺有心了。”她叫了一声他的小名,念慈和婉顺还是第一次听到。
德妃又问他道:“是婉顺告诉你的吧?”
李祐垂目,如实应了一个“是”字。婉顺看向德妃,竟离席跪拜道:“承蒙娘娘不弃,婉顺方有栖身之所。得知娘娘生辰将近,婉顺也希图补报恩情。只是身居内廷,一无所能。殿下不忍,施以援手,婉顺才得以聊表寸心,是以不敢居功。”说罢,她重重叩首,念慈也跟着跪倒在地,余光掠过她小小的身影,心底泛起一阵悲酸。
“好孩子,起来吧。”德妃扶起婉顺,拈起帕子替她拭去眼角泪珠,牵着她坐到身旁,又笑着对李祐道,“你阿兄疼你,才愿意帮你。以后有事,尽管麻烦他。”
李祐听得此语,惊得微微愣住,霎时两颊一热。念慈见他一脸的不自在,觉得好笑,便牵起袖子遮挡脸上笑意。岂料竟被李祐发觉,睃她一眼。念慈立刻收声敛容,垂首静立了。
宫人们张开影窗,将影人悉数取出,摆在德妃面前的几案上。德妃抚弄手中皮影片刻,方问道:“你是怎么知道这东西的,你母亲向你提过吗?”婉顺答道:“母亲从前每每提及影戏,总是眉眼含笑。婉顺虽无缘得见,但一直心驰神往,故而念念不忘。”
德妃笑笑:“她倒是记得清楚。只可惜她没见过真正的影戏。”
婉顺忙问道:“那娘娘见过吗?”
“小时候在凉州,每逢节庆,坊巷口就搭起影戏棚子。本是怕坊内的小儿走失,结果孩童相聚,到了深夜犹不散去,反而闹得不像样。长大后到了洛阳,就不见演影戏的人了。”她娓娓道来,温情脉脉。婉顺听得入迷,忙追问:“那再没见过了吗?”
德妃摇摇头,柔声道:“我父亲见我心心念念,便托人从凉州寻来一套影戏行头。洛阳的闺秀们没见过这东西,引以为新奇。我本想坐在影窗后演给她们看,谁知这东西难摆弄得很,演得不成样子。后来再想回凉州看看,竟是不可得了。”末了,她叹息一声,像是陷入了某种渺远的回忆。烛火轻轻跃动,连带着她低垂的眼眸里也似有流动的光芒。
婉顺道:“影人精巧,想来其操弄,也必定要花费多年的功夫。”
“若是私下里玩耍,倒也不拘技巧是否精湛了。来,我教你们。”德妃递给李祐和婉顺两只影人。李祐接过其中一个,扯弄几番。只见那影人的下巴颏一张一合,像打喷嚏打不出。婉顺手中的影人大约八寸,要稳稳拿住尚且困难,更遑论操纵了。
德妃无奈笑笑,接过影人,道:“罢了,你们坐到影窗那头。陈谧,你陪我演一段《绿窗愁》吧。”陈姑姑答应一声,执起一个影人,坐在了德妃身旁。
“蜂闲蝶倦,落红无数,暖日和风困人时。有意留春,又伤时感物,空负了好光阴……”
德妃和陈姑姑念起对白,虽无伴奏,却也妙趣横生。五指腾挪,光影相随,彩色的皮影小人儿映在雪白的幕布上,纤毫可见,绚丽异常。
“邻姬问我几多愁,说与他知也长吁。听杜宇,噍噍聒聒,絮絮叨叨,叫得春归去。”
灯烛摇曳,两只影人儿逐渐远离幕布,最终消失不见。宫人点起烛火,光明重新充塞了整个宫室,念慈方如梦初醒。回想起刚刚,竟像是做了一场暮春的梦。
德妃从影窗后起身,脸上似有桃色的光雾。自从籍没入宫以来,她还从没这样像欢悦过。
夜深人静,婉顺回了西院,李祐也需得在宫门下钥前返回王府。
德妃陪着他行至门口时,低声说道:“阿猺,今年守岁,回宫里来吧。”
李祐站在德妃身侧,静静点了点头。
走在回府的路上,李祐想起一个月前,从安仁宫出来时,自己还忿恨不已,站在树下拿雪撒气,在心里叫嚣着要阻梗生事。如今看来,他的愿望怕是要落空了。
罢了,左右那个女孩看起来也不像是个有坏心的,倒是她身边那个婢女,看似恭顺,实则狡黠。巧舌如簧也就算了,听说竟还敢在他母亲面前弄虚作假。而母亲竟不罚她,足见其刁滑谄媚。偏偏婉顺好像对其很是信任,拿她作姐姐一般。
这不更说明了此人擅长玩弄人心?
他想起那天,她先是朝他扔出雪球,又装作一脸天真无辜的模样。道谢也好,卖乖也罢,无非是想引起自己的注意。
想了一会儿,他又觉得自己多事。不过一个小宫女而已,再奸猾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。
而念慈回到西院后,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成眠,脑袋里反反复复都在责怪自己不该笑那一声。
“以后还是离他远些为妙。”念慈在心里告诫自己,接着迷迷糊糊睡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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