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后初霁,给冰雪镀上一层暖色,正如念慈的脸上也带着笑意。
她不知轻重地向少年表明谢意时,婉顺一直站在不远处看着。等她回过神来,正碰上婉顺一如往常怯生生的眼神。
“我们回去吧。”她步伐轻快,牵起婉顺的手。
二人踏雪而归,路过那个游廊时,雪兔和未成形的狮子已经消失不见,或许是被人扫去。
她回想起自己唐突的行为,心中生出一股后知后觉的难堪。自己这样冒失,会不会连带着让人看轻了她,进而看轻了婉顺?
她又想起他那时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表情。是因为他从没见过这样口无遮拦的宫人吗,还是她对他粗浅的断语令他无言以对,抑或是一个宫人胆敢对亲王加以评价的行为本身就很可笑?
念慈脸上阵阵发热,她感到此刻急需一个人来证明自己对他的判断不是错误的,好让自己的行为不那么像个笑话。
于是念慈试探着问婉顺:“婉顺觉得,燕王殿下人怎么样?”
婉顺认真思索了片刻,道:“我觉得他不太喜欢我。”
念慈心底闪过一丝惊讶,她还以为婉顺当时只顾埋头吃糖,并未察觉,没曾想七岁的孩童,对于人情冷暖的感知,也并非人们想象中那么迟钝。只是念慈当时并未多想,便脱口而出:“怎么会呢,他是婉顺的兄长呢。”
婉顺的眼神暗了一暗,颔首道:“嗯……他算是我的堂兄吧。”
念慈心下一惊,自悔失言。她竟然忘了,他是她的堂兄。这层关系,足以牵扯起婉顺不堪的记忆。
念慈怔在原地,半晌没有说话。
婉顺发觉念慈因失言而语塞,便主动提起从前的往事:“其实,从前和母亲去秦王府的时候,我是见过德妃娘娘和燕王的。”
念慈回过神来,强笑着问:“是家宴吗?”
婉顺点头道:“是,不过那时人太多,母亲和德妃娘娘只说上了几句话。”
念慈问道:“听说夫人和娘娘是一起长大的?”
“嗯,她们在洛阳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。”婉顺顿了顿又道,“我听相儿说,娘娘的寿辰快到了。”
念慈略一回想,道:“是下个月十五吧。婉顺想要给娘娘准备贺礼吗?”
“嗯。她对我很好。只是不知送些什么。娘娘贵为四妃之一,到时候各宫里都会有贺礼……”婉顺的语气逐渐变得失落,念慈只好安慰她道:“贵重的礼物很多,合心意的却少。只要婉顺肯用心,娘娘一定会很欣慰的。”话虽如此,念慈却没有一点头绪,她只知道,自己已经耍过一次小聪明了,这次万不可再犯。
“母亲倒是和我说过,德妃娘娘有一套从家乡凉州带过来的影子戏的行头,儿时她很是喜欢,常常摆弄。”
念慈不解道:“影子戏?”
婉顺解释道:“嗯,听说像我们在灯下玩的手影,但影子戏是用的是纸雕人偶,大约更好看一些吧。”
念慈笑问:“那婉顺打算做一套影子戏的人偶送给娘娘吗?”
婉顺摇摇头,噘着嘴道:“我没见过,手也不够巧。”
“我也没见过。”念慈感到自己帮不上忙,但还是用力握了握婉顺的手,“还有将近一个月呢,不着急,一起想想办法。”二人正好至西院门口,相儿迎了婉顺进去,念慈便也进屋更衣去了。当冰凉的织物从肌肤上被剥离下来时,身体和头脑也紧跟着清醒过来。
“我真是昏了头。”
她责怪自己不够理智,便按着自己的膝盖,直到骨髓深处有阵阵酸楚传来。也许痛苦能帮助她记得。
紧接着,念慈便病倒了,或许是因为天寒地冻里跑跑跳跳太过,流了一身汗却又在冷风里站了太久。她一病,相儿便义不容辞承担起了照顾婉顺的重任。只是相儿到底也还是个小孩子,于是德妃便遣了一个宫人过来照顾婉顺的饮食起居,正是冬至这天念慈遇见的徐吟。
时间过去半月有余,念慈的病一直不见好。病中人不宜多思,婉顺也不便与其商讨,对于贺礼一事依然一筹莫展。而对于贺礼犯愁的人也并非她一个。
燕王府里,一名年轻的内侍正面带笑容,捧着册子如数家珍,尽管那些名贵的物什与他毫无关系。
“齐地的冰纨、恒州的孔雀罗、高丽的白锦……”
他还未念完,王英已发现李祐面露不悦,便立刻摆手示意那名内侍停下,试探着问:“殿下可是不满意?”
李祐冷笑一声,反问道:“你说呢?这些东西宫里难道没有吗?”
王英只好尴尬一笑,躬身凑近李祐耳边道:“殿下何不直接去问问娘娘中意什么呢?”
李祐登时放下手中茶盏,瞪他一眼道:“不想问。”
他回想起冬至那日的母亲,比起之前病中的憔悴萎顿,说是容光焕发也不为过。看来那个宫女所言不虚,李婉顺确是一味能疗愈他母亲的良药。
当初答应替那个宫女通传消息,本是赌气之举。没曾想母亲竟然去求了陛下,真的收养了所谓的故人之女。
他不明白,母亲素来寡宠,身世敏感,收养了息王的女儿,父亲应该更不愿意踏足安仁宫了。
不过是儿时的玩伴,竟至于此吗?
“殿下,该进宫了。”王英小心翼翼提醒,见李祐面露惑色,解释道,“您忘了,明日是腊日,得提前进宫预备着。”
“真是的,哪儿来这么多节。”李祐撇撇嘴,一脸不满地起身。好在他虽然嘴上抱怨,行动上倒是很配合。次日的繁琐祭祀,也一个环节不落地参与直至礼成。仪式结束后,德妃照例派人请李祐去安仁宫用膳。席间的气氛照旧,只是婉顺身边的侍从从念慈换成了徐吟。
午后又下起霏霏细雪,德妃与李祐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,便也散了。李祐正在廊下等宫人取伞,听到有人小声唤他。
“殿下。”
李祐循声望去,只见一个又瘦又小的女孩正仰面看向他,便问:“何事?”
“我……我是来向殿下道谢的……”
“同样的话,没有必要换个人再说一遍。”李祐打断她,却又忍不住追问一句,“是你身边那个宫女教你这样说的?”
婉顺摇摇头:“念慈姐姐只是说,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。”
李祐忍不住笑出声,道:“不敢当,德妃娘娘才是你们的救命恩人。”
他态度轻慢,岂料婉顺却很郑重,直视着他的眼睛道:“娘娘是,你也是。”
他微微一愣,看向檐下的轻盈落雪,心中暗骂取伞的宫人手脚太慢。
“我听宫人们说,娘娘的生辰将至,我……我想……”婉顺壮着胆子朝李祐挪了一步,声音却逐渐变小。生硬的转折和直露的意图还没惹对方不快,她自己便先打了退堂鼓。
李祐一向是个没有耐心的人,见她吞吞吐吐抬腿便要走。
婉顺一时情急,竟冲口而出:“阿兄!”
他是德妃的独子,并没有同胞的弟妹,与其他同父异母兄弟姐妹也来往甚少。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他,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,只能用一贯的冷硬语气问:“你叫我什么?”
婉顺自己也吓了一跳,心下蓦地生出无限委屈,但又不甘心就此作罢,便一气说道:“对不起……是我失礼了。我知道我给娘娘添了很多麻烦,所以我想在她生辰的时候,让她开心一点。殿下可以帮帮婉顺吗?”
取伞的宫人已经回来,见李祐默然伫立,便也只好等候在旁。
从前,他是有一个同胞妹妹的,只是那个女孩先天不足,没长到两岁便夭折了。母亲为此消沉了好些时日,安仁宫里的人也忌讳提及此事。
过了太久,他已经记不清那个婴孩的样子了。唯一能想起的,只有她用小手抓住自己手指的感觉。她的手红彤彤的,软得像面团。他很喜欢伸出一根手指给她握着,小孩握着了就不放,他蹲在摇篮边笑,累了把手抽出来,那温热的感觉还留在手指上。
如果她还活着,应该和眼前这个女孩差不多大?大概会比她稍胖一些,她实在是瘦削得可怜。
他叹了一长口气,问道:“怎么帮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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