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球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,堪堪落在少年脖颈处。
满院的笑声在一瞬间消失,只能听见几个宫人低声的惊呼和倒吸凉气的声音。婉顺本坐在廊下,见此一幕惊得起身,却也不知如何是好,只能望向念慈,屏息担忧而已。
宫人们素知这位主子的脾气,此刻都吓得敛声屏气,跪成一片。相儿偷瞄一眼,只见燕王半边斗篷上皆是星星点点的落雪,不由得眼前一黑。又见念慈非但不跪,还直愣愣望着他,更是吓得心惊肉跳,心想她定是吓傻了。
少年身着大红的斗篷立于宫门处,脸上一如既往没有表情,正如那晚一样的淡漠。只是那夜光线昏暗,她并未看清少年的面容。此时身处琉璃世界,天光清亮,白雪晶莹,她看得再清楚不过。相较母亲的匀称清秀,少年的长相更加俊秀昳丽。即使她离他一丈开外,他的黑发褐眼、峻整鼻梁,也清晰可见。
那个时候她觉得,白雪是纸,他便是纸上的画。
但年轻的燕王殿下并没有回报以同样友善的目光,他的视线只在念慈的眉眼间停留了片刻。二人眼神相接的一瞬,念慈如触霜雪般清醒过来。
一名年轻的内侍赶紧上前替李祐拂去身上落雪,另一位年长些的内臣则手拈拂尘,指着念慈怒斥道:“你这丫头,玩得兴起就不管不顾了!还不赶紧向殿下赔罪!”
念慈认出来他是那晚燕王身边的内臣,名叫王英的,方回过神来,忙跪下低声求告:“妾不是有心的,还请殿下宽宥……”
只是不等她话说完,李祐便朝正殿径直走去。待念慈抬眼,只能看见雪地上一串脚印而已。
待李祐进了正殿,满院的人方松了一口气。众人见念慈还是一副怔怔的模样,也不好出言责怪,小声议论了一会儿便都散去了,相儿这时方疾步行至念慈身边。婉顺也小跑过来,关切地问:“姐姐刚跪在地上,膝盖没有打湿吧?”
念慈伸手替她理了理斗篷,笑着摇摇头:“没有。”
相儿摸摸自己胸口,感叹道:“燕王殿下那个眼神,真是吓死人了。”
念慈并未接话,只是站在原地瞧着院子里的一棵柏树。宫女们散去以后,几个内侍手持笤帚扫去院内积雪,擦过那棵柏树时,一串摇摇欲坠的积雪随之落地。
“我们回去吧。”婉顺轻扯念慈的衣角,念慈点点头,三人遂一同往西院走去。念慈抬首,发觉天已放晴,檐下的冰凌在暖阳的照耀下逐渐融化。而此刻正殿的暖阁里,更是温暖如春。李祐跨过门槛后,便顺势解下了斗篷。
德妃倚靠在软枕上,朝李祐微微颔首。她笑容和蔼,面色红润,和一个多月前已大不一样。李祐心下吃惊,微笑道:“母亲似乎大好了。”
德妃也微笑着点头,算是回应。李祐牵动嘴角,露出一个浅淡而尴尬的笑。大概是因为母亲越对他态度温和,他越感到自己像个客人。
“坐吧。”
李祐撩袍坐下,然而二人的对话却过早地难以为继。他端起茶水抿了一口,感到一阵燥热。他本不欲待太久,便示意随从呈上一方锦盒。
“这是新罗进贡的山参,还请母亲收下。”他态度恭敬,回报以同样的疏离。
“有心了。”
宫人托着锦盒退下,李祐随即起身。德妃却突然问道:“领口怎么湿了一块儿?”
李祐顿了顿,垂眸看向自己的衣领,果然有一小片湿痕,道:“无事,檐下落雪罢了。”
“里面可湿了?脱下来烘一烘。”德妃似乎很是关切,但李祐还是遵从了一向的习惯,低声道了一句“不碍事”便欲离开。大概是因为无从分辨这到底只是一句套语还是出自母亲真心的关怀。
“化雪路上难行,不如留下用过午膳再走吧。”
他有些吃惊。面对母亲一而再再而三释放出的善意,他不好再拒绝了。于是撤回步子,跟随陈姑姑进了偏殿。
念慈膝盖处的衬裤其实也打湿了。冰冷黏腻的布料粘在腿上,让她感到膝盖微微发酸。她正想着,回去后是就着炭盆烤一烤,还是换下打湿的衣物,便听得身后有人叫住她们。
“婉娘子留步!”念慈回头,只见徐吟朝她们挥手。她脸色潮红,定是一路小跑过来的。
徐吟笑道:“娘娘请婉娘子回去同用午膳呢,还说郑姑娘最清楚婉娘子的饮食,所以也请郑姑娘同去侍膳。”
既然是德妃的邀请,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。只是相儿未在被邀请的行列,只好先回西院。
婉顺和念慈折回正殿时,膳食还未备好。见她们进来,德妃便有意问:“是哪个宫人的雪球砸中了燕王?”
念慈闻言,以为德妃要怪罪,正打算跪下请罪,没想到婉顺抢先道:“娘娘,念慈姐姐不是有意的!”
婉顺向来温声细语,甚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,倒叫德妃吃了一惊。她笑笑,反安慰起婉顺:“也不是什么大事。”她又转向念慈,叮嘱道:“虽说燕王不至于同一个宫女置气,但你还是再向他赔个罪吧。”
念慈点头称是,德妃又道:“今日正好燕王也来了,你们且一起陪我用膳罢。”
婉顺一听,便露出极为难的神色,咬着嘴唇道:“妾久居内廷,实在不适宜面见……外男……”
见还一团孩气的婉顺如此谨小慎微,德妃既好笑又心疼,和善道:“他也算是你的兄长,以后也要常见面的。”婉顺不好再推却,只得坐下。不消一会儿,便有宫人上前移案布箸。李祐从偏殿出来落座时,见婉顺坐此,略略一惊。目光又一转,从一旁的念慈身上掠过。念慈感觉到了那一瞬的注视,只好把头压得更低,看起来谦恭到了极点。
虽说食不言寝不语,但这顿饭未免吃得太过安静。除了筷子偶尔磕碰到碗碟的声响外,再没有其他动静。念慈随侍在侧,一直维持着规矩的姿势,只觉得身子都僵麻了,一遍遍在心里求他们快些吃完,好放她们回去。然而婉顺贵重的教养只许她细嚼慢咽,念慈无奈,只能继续躬身坐着。
身处上位的德妃倒是不觉得拘束,一直含笑看着婉顺,见她快用完了,吩咐宫人道:“把石蜜送与婉娘子尝尝。”又嘱咐婉顺道:“你这个年纪本不该吃太多甜食,只是近来天气寒冷,吃一些也无妨。”婉顺闻言,投箸道谢。宫人端上那捏成小虎形状的石蜜,她瞧了半晌,方小口吃掉。
德妃又吩咐念慈注意照管婉顺按时用药,念慈嘴上诺诺,心里如蒙大赦。看来这顿饭是接近尾声了,她调整姿势,抬头坐直,却正对上李祐阴沉的脸。
他定定地瞧着婉顺,栗色瞳仁一动不动。好在婉顺的目光还黏在另一个胡人形状的石蜜上,并未察觉。念慈直觉,假如婉顺抬头碰上这样的眼神,定会吓得再不敢见他。
李祐收回目光,离席向德妃恭敬一揖,先行告退。婉顺也紧随其后,和念慈一起退了出来。想起德妃的嘱托,念慈追上前去。
“殿下留步!”
王英见又是念慈,转身叱道:“你这丫头真是好没规矩!”
念慈无视了王英的训斥,急急地道:“妾一直想寻个机会谢谢殿下,如果那天不是殿下,我和婉顺能否活到今日也未可知。”
她是真心感谢他的,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对她们的敌意,因此急切地想让他知晓这份感激,希望借此冲淡他不知缘由的怨愤,结果说话变得急躁了许多,两颊也为之一热。
李祐停住脚步,侧过身子,有意拢了拢斗篷,蹙眉作愠色道:“你便是这样谢我的。”
“实在是无心之失,还望殿下宽恕。”她抬头看着他,语气还是一样地切切。她因自己的失态而略感羞赧,于是往后撤了一步,退到了他投过来的阴影之外。
李祐淡然应道:“我虽然气量不大,但还不至于揪着这点小事为难一个宫女。”
他微微昂首,瞥了念慈一眼,连神情和那个晚上一模一样——虽然板着一张面孔,但却能耐心听完她的话。她在那一霎自以为看穿了少年骄矜的伪装,简直有几分得意忘形,便展颜笑道:“我知道,你是好人。”
李祐微微一愣,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。他料想自己脸上定然神情古怪,转身便朝外走。
王英从旁听着,惊得愣了片刻,待缓过神来忙追上去,在李祐身后低声数落着:“这个奴子,满口的你长我短,简直不知教化为何物……”
李祐斜睨了一眼王英,王英立刻噤了声。或许有一瞬他如坚冰般的心绪被念慈热切的言语和态度撼动了一二,但他终究是不快的。如果说从前母亲待他若即若离犹如客人可能还只是他的感觉,那今日的这顿饭简直坐实了他才是外姓旁人。母亲连那个女孩的嗜好都记着,且许她偶尔放纵,这样的慈母情怀,他竟是没有尝过。
他停下脚步,看向树上的臃肿银条,突然有几分生气,便使劲踢了一下树干。雪簌簌而下,落在他的靴子上。
她们想做一家人,他偏偏不让她们如愿。
他又连着踢了三两下,只是力气小了许多。落在王英眼里,像是小孩子发脾气。
他停下来问:“娘娘的寿辰是不是要到了?”
王英略一思索,点头称是。
李祐扶着树干,沉默了半晌方道:“你去预备着,要寻最好的寿礼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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