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朱蜡花

“茶汤清亮,茶气芬芳,县尉衙里尽是好东西啊。”裴佑见此情景,含笑道。

孙县尉闻言连忙弓些腰背,称几声不敢。

随即便见徐让抿了口茶,赞了一声好,又转向一旁侍立着的主簿,问道:“你是专管户籍的,长安县人口众多,这邓老翁有何来历吗?”

这县主簿只是个从八品上的小官,虽在天子脚下,但到底从未见过县廨外的大官,闻得徐少卿询问,他有些惶恐,但也照实答了:“邓老翁单名一个通字,陇右人士,四年前定居长安,听对门儿的邻居说他无儿无女,自来了也从未提过家人。”

“四年前?若我记得不错,四年前正是建德二年,陇右发生过一次山崩,听闻石流沙瀑,沟谷皆平,期间死伤百余人,流民有趁机入京畿道,在长安安了家的,圣人因新登基,也并未怪罪。”裴佑接了话茬,状似刚回过神来,问道:“不过百姓不是没有过所不能搬家吗?”

那县主簿点一点头,接着向下道:“不错,按规定百姓是不能胡乱搬离住处的,但那年圣人见他们实在没地儿住,便特许了灾民没有通行的过所也能迁居,所以这帮子流民也就在我们县住了下来。”

“原是这样。”裴佑手里摩挲着袖上的珍珠扣,接道。

她面上不露,仍是一副低眉沉思的模样,心头却顿悟,不由暗道:怪不得那日自己能从陇右节度使账房的家中看见与长安来往的信件,信末只盖了一方红印,是吐蕃文,意为通,她原还不解,这通字究竟有何高深?

既然同为陇右出身,现在想来这通字或是指邓老翁了,亏她还乔装了卖布的绣娘半月,成日里去长安人流最多的西市探查,嫌犯竟远在天边,近在眼前,就是她邻居!

失策失策!

但邓通与陇右节度使有何关系?他一介草民,又怎会掺和进来圣人命她暗查的陇右节度使贪墨案中呢?长安与陇右,信件里还牵扯到了吐蕃,这桩桩件件仿佛群山挡在身前,让她如堕五里雾中,不见光明。

裴佑气闷地将面前的茶水牛饮下肚,才解了些烦恼的郁气。

徐让在一旁听了半晌也没吭声,茶水已剩了半杯,似在思索什么,孙县尉怕他突然想起另一件要事,差人审查今年长安县的庶务,赶紧给二位添了茶,又撵了县主簿下去。

多喝一些,嘴里忙着便想不起来说话了。

徐让看出了他的心思,只觉好笑,他屈指敲了敲红木桌面,笑问裴佑道:“听闻裴副使也做了邓老翁一段时间的好邻居,这半月邓老翁举止有何异常?”

裴佑暗自思索一番,摇了摇头:“没有,不过邓老翁每日午时便会去西市胡婶铺子对面的酒馆打酒,雷打不动,或许这是一个突破口,明日我去看看。”

徐让闻言若有所思。他与裴佑虽一直面和心不和,见面便冷讥热嘲,但在这种大事上,裴佑还是有底线的,并不会胡乱出口戏弄人,她或许在此案中最终另有所图,但此时被迫和他绑在了一条船上,依裴佑的人品,暂时值得相信。

想通了这茬儿,他颔首,忽地抬指招了小厮过来,耳语了几句,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把洒金的檀香宣扇,告了辞,呼扇着香风离开了。以裴佑对他的了解,他必是要去刑房验尸去,这人作风严谨至极,专爱挑细枝末节处钻研,今日仵作初检他定是不放心,自己亲自查看错漏去了。

但这场景在裴佑看来颇有些诙谐的意味,虽说这冬日里暖炉子烧得勤,屋里头热了些,但哪家公子郎君大冬天扇扇子?

下一刻见人起来了,孙县尉也脚跟脚似的殷勤地跟在他身后来去,就差踩着徐让的鞋,他眉毛耷拉着,不大的眼睛仿佛做浆子的黄豆挤在下头,小酱缸大小的脑袋也随着脚步越落越低,身上浑透着一股丧气。

毕竟凶案出在孙县尉头上,他本人总要担起责任。本来预备好的替罪羊裴佑摇身一变,竟是成了钦差御史,得罪不得,以致这糊涂官今日没机会再断糊涂案,这便自觉跟着徐少卿加班点卯去了。

裴佑见此只觉好笑,转过头不再去看,她沉心梳理着前些日子圣人命她去查的节度使贪墨案与此案的联络,她之前刚刚理出头绪,待来到长安,那头线索人物便死了,很难不怀疑是背后有人兴妖作怪。

正思忖着,外头有人来报:“晖阴楼罗娘子请见。”

裴佑闻言不由雀跃,直命人快请进来,这罗娘子是她一次案件结识的知己好友,有自己的关系网络,几乎无事不晓,后来由她引荐,做了朝廷的暗桩,专司来往消息生意。

话音刚落,只见厅外头进来了一窈窕女子,身着绛紫的锦毛团花褙子和圆领小袄,下配着朱红明黄相间的破裙,热烈地嗔道:“急什么,你今儿派了人来找我,我打帘子一瞧,那送信小子猴儿似的碎了我一盏走马琉璃灯,那可是前段儿时间西域刚进的,今儿这差事要是不值我那盏宝贝琉璃灯,我可只要你赔!”

裴佑闻言也不做其他,只上前挎了她的胳膊向外走,纠缠笑道:“哎呦,这长安城里的谁不知道晖阴楼罗娘子一双短剑舞得英气无双,身姿翩跹,号称世无其二啊,江湖里一呼百应,朝廷生意做的也是盆满钵满,就不差这一盏灯了,今日有事求姐姐,尚且饶了我,我那里还有一盏前年上贡的三彩琉璃灯和几匹苏州新贡的绣缎,都是圣人赏的,改日一并拿来赔你。”

经了好一番讨饶,罗浮春才算放了她。

到底是别人府衙不方便,二人寻了借口告知县丞一声便悄然离开,裴佑顺便拉着罗浮春去廊下逗了逗那会“托福”的鹦鹉,又往临街进了一间常去的茶楼,要了隔间,等人坐定,旁边没了闲人,罗浮春才好笑地点了点她的手:“别跟我弄那些虚的,不是大事你也不会求到我这儿,说吧,找我有何事?”

“还得是我的好姐姐,这里就你我二人,我就不废话了。”裴佑收起玩笑神色,正色道:“也不瞒你,半月前圣人命你我二人合力探查陇右节度使贪墨那档子事,你可还记得?你留在长安,我便去了陇右,当今圣人便出身陇右,这节度使算是他之前的下属,如今升了上来,其府中交公的账录经查并无异样。但我总觉不对,除了庶务开支,陇右今年府上上报屯兵七万五千,但据这几日观察,恐怕不止。府中另养着这一大帮子兵,开销肯定也不小,圣人刚登基几年,先前各处打仗花了不少,拨给地方的军费就不比之前,光靠节度使的俸禄和拨款来养活,大家都得喝西北风。恰恰前几年陇右那场山崩,朝廷给了不少钱两赈灾,但流民的日子却并未得到改善。”裴佑边说边不自觉摩挲着袖扣,自顾说着。

罗浮春叹了口气,心里像被沉沉的云雾堵着,半晌才接茬儿道:“怕是那银两都进了地方官的口袋……”

裴佑点点头,压低了嗓子:“我也这般想的,之后我连夜蹲守几日,终于让我逮到了节度使与账房通信,借着信件,寻到了账房家中,查到了陇右近几年的开销进账,却并无异常。我夜里又探了探,才发现竟有厚厚一沓与长安来往的书信,藏在了妆奁最下头,里头盖的皆是私章。”

罗浮春细细地听着,奇道:“这书信往来最是要紧,若是我,阅过便要引火烧了它,将纸灰埋了东墙根去,才不会叫人轻易寻着我的错处。他怎的不将这证据烧了,还留在手里头?”

外头的天儿渐渐黑了,隔间里早经人点了蜡烛,此时烛花噼啦啪啦地炸开,屋子里也更添了点亮色。裴佑觉得身上甚是暖和,只觉屋里除了惯用的龙井茶香,还暗藏一股子甜味,只觉好闻,心里也融了股暖流:“我还当感谢账房呢,若不是她这般舍不得旧物,我还找不着证据呢!这账房我原以为是个郎君,竟是个小娘子,靠手里的笔杆和脑瓜子计算生生做上来的,你可别轻瞧了她,单就账目细查也揪不出差错,也知她是个细心厉害的人物。”

罗浮春本有些不在意,听得此也心下一惊,暗暗佩服:“别说其他,你我也是女子,便知这世道女子当政做官有多难,就连之前再有才气名望的娘子,最大的也不过是入宫做了昭容,封无可封,虽说如今女子也可参政谏言,但终究台前还要挡个男子,不得施展。”

裴佑开了茶盖,轻晃晃茶盏,眼前被茶汤子的雾气氤氲了,只瞧得杯里头上下浮沉的绿叶子像海上的扁舟,没根没凭地随波逐流着,随声答道:“正是这个道理,不过说回信件……”

裴佑眼角眉梢皆是喜意,细葱般的手指朝怀里一探一抽,就变出来一叠信件,只有三五封的模样。“你可知这账房娘子的信件海似的,我也不能都拿,仔细她发现东西少了,就只抽了几个重要的,咱们细细研究了。”

罗浮春拿起最上面的一封,小心地拆了,将信纸缓缓展开,随之迎面扑来了一股味道,有点像馆子里头的油烟味儿,有点特别,但不呛人。

她逐字看了,上头的内容都是公务,皆是关于银钱入账的事情,末了还有个特殊符号,弯曲勾连,后头还盖了一方小印章。罗浮春走南闯北,认识的人物也多,自然认得出来:“吐蕃文?”

“正是吐蕃文,而且我详细拆解了信戳,是由长安寄过去的。”裴佑吃茶润了润口舌,卷了边的叶子荡过唇边,又荡了回去,只留下一圈涟漪,话到这里,她顿了顿,深望进罗浮春的眸子:“咱俩是一根绳上的,我也信你的品行,说句令人心忧的,陇右节度使拥兵自重,手中还握着大把的银钱,更何况如今恐怕还与吐蕃有粘连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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