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小楼春

日头落了山,赤红的霞光也散在了月光里,星汉灿烂,飞鸟归巢,鸟儿们扑棱棱钻进了或朱门绮户、或白丁寒舍的青瓦檐下。

裴佑边说边踱步到紫檀制的博古架子前,那上头摆着罗浮春从各国淘来的稀罕物件儿,她伸手摸了摸正中一只精致的羊皮小鼓,一旁台上的蜡烛芯被火光烫得发颤,一晃一晃地在檀木架子上烧着影儿,正好衬在棕褐色的羊皮鼓面上,如同雕在上头的一朵格桑花。

屋子里头烛光暗了些。

她侧过身回眸,目光透过半开的碧纱窗子,脸色沉凝地透过楼下方城里宵禁的街道,看着外头曾经熙熙攘攘来往钱财的铺子,声音也不自觉淡了许多:“近几年吐蕃王达瓦格来正蠢蠢欲动,如果陇右节度使真的意图谋逆,届时内外一通,叛贼沆瀣一气,那么我朝从内里根子上就烂了。凭圣人的虎狼手段,定不会干咽下这口气,到时无论在哪里开战,百姓也是最受苦的那个,刚过了几年的安生日子就又散了。”裴佑不觉叹道,话音和着外头巡街的金吾卫路过留下的哒哒马蹄音,轻轻融进了如水的夜里。

罗浮春或许也想到了这一层,眉间不免也浮上忧色:“有道是贫民伤财,莫大于兵;危国忧主,莫速于兵。不过,我们只能尽自己所能负好今日责任,来日如何,全看来日造化了。但这又与今日你打发人来的事情有何关系,让你这般急匆匆地唤我过来?”

“我今儿才想明白,死了的邓通或许正是那落款上的人物,我之前在陇右留了人,决定只身回来探查一番,可偏偏在我循着线索东入长安时,邓通死了,唯一的线索也断了,所以……”

正说着,外头敲门进了一个小童,摸样甚是可爱,脑袋两侧立着两根冲天的羊角辫,着了半旧的对襟短袄,挪腾着步子上前想要替她们剪剪长了的烛芯。

来的时机不巧,正谈着要紧事,难保这她瞧见了多少,那童子未经传唤擅自就进来,也让一向以办事妥帖为傲的罗浮春面上过不去,疾言厉色叱道:“也没唤你,忽地跑进来做什么!这般没有眼色,真该传了管事的,撵你出去!”

这茶楼是她的产业,今日她们才能放心进来谈事,当初初建这茶楼时,她见一聋哑孩子可怜,让她进来伺候茶水,贵人们在里头议事,也因着是聋哑人,不必忌讳太多。之后这个传统也就一直保留着,但多少也要防着些,隔墙毕竟有耳,纵是自己人也不可靠。

那童子被训得颤了一下,悄悄抬眼觑了一眼裴佑,缩脖子点头弓腰出去了。罗浮春只顾着训人,倒也没瞧见,不然又要新起一**澜。

那一眼看得裴佑心里一软,像被某种小兽的爪子轻轻挠了一下,心软乎乎的,可怜见的。她按了按罗浮春的肩头,劝道:“你和这鹌鹑崽子生气做什么,今儿左右也是我在这儿,不妨事。”

罗浮春羞赧一笑:“还好今儿是你,若是换了旁人,这童子扰了那帮酒肉之徒谈事,我这茶楼也就别想开了。”

正劝慰着,方才被撵出去的小童又跌跌撞撞地跑进来,差点一个趔趄跪在她二人身前,从门缝里挤进了外头的喧闹声。罗浮春见此腾地起身,凤目一瞪,张嘴欲骂,却被拦下了。

裴佑见那小童愁眉苦脸,小脸皱成一团,方知她有事要讲。小童因着不会说话,只得用手胡乱比划,嘴里啊啊呀呀地出声,感激地看了看裴佑。

罗浮春略懂些手语,眼睛一错不错地盯了一会儿:“你说,死了人?”她愣了愣:“今儿确实死了人,申时的事情,又不是才死的,圣上不都差人审查了吗,与我有何相干?”

说话间,外头有一小厮莽莽撞撞地跌了进来,模样清秀,裴佑一见,竟是今日替她跑腿的那个。

那小厮气还来不及喘匀,跪到裴佑跟前,断断续续地报:“我们家郎君说,裴娘子使唤过我,能认得出来我是郎君的人,我说的话您是能信的……”

还没说完,便被急性子的罗浮春打断:“这小子,不光是动作毛燥,话也学不明白,这小徐郎君怎么就找了你这么个人来送信,快说!到底出了什么事!”

“孙县尉死了。”

“什么!”裴佑眸光深深,孙县尉不是正同徐让待在一起,怎会平白死了?

她微眯了眯杏眼,手指在棕褐色的小羊皮鼓上轻轻敲了敲,满室里不闻一声言语,只能听见羊皮鼓面被轻敲的“咚咚”声。

罗浮春有心想拦,紧张这大价钱从吐蕃买来的正经羊羔皮鼓,但下一刻裴佑便收了手指,抬脚穿过博古架子,想上前来,却因心头事多,一时失了脚,险些撞倒案上的烛台,她赶忙错身过去扶,未干的烛泪在她指下滚烫着,银烛花火烧得她心里一阵烦恼。

“走吧,我们去瞧瞧。”她嘴里吩咐着,心中莫名有些慌。

出了茶楼,此时河汉流光如缎,月华如水,施施撒在落满了雪的地面上,如琉璃之境,裴佑紧了紧牵着罗浮春的手,心中不自觉舒爽了许多。仿佛这个女孩子便是她眼前那颗滚烫的烛泪。

因距县廨不远,三人打算走过去。此时正是宵禁时刻,街上早已没了行人,月光由雪漫着,散在青砖路上,亮如白昼。

行了半条街,转角过去,入目便是一座极繁华精巧的小楼,飞檐斗拱,裴佑不自觉停下观赏,屋角檐铃随着清风轻灵作响。感觉身后罡风袭来,裴佑的神台顿时清明,向左撤步,身子一扭,本以为躲了过去,却不想迎面撞上来一个黑影。

她定睛一看,不出所料,果然是方才那个领路的小厮,此时手里拎着一柄短剑,正死死地盯着她,像要从她身上剜下来一块肉似的。

打量着在这坑我呢!

她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烈火,顺势飞身上前,狠狠给那小厮当胸一脚,被踹的直直砸进了小楼墙根的雪堆里。这一刻,他甚至觉得四肢百骸正在被一下一下细细地咀嚼着,仿佛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,接踵而来的又是密密麻麻的狠辣辣的拳头,他嘴里一股一股涌出血来。他登时被埋进了冰冷的雪堆里。

裴佑见此冷笑一声:“好小子,哪里生出来的胆子敢来杀我。”一番动作下来,她腰侧重新配上的横刀还没动过。

见此情景,罗浮春也反应过来,从袖中抽出扁刃,唰唰两下挑断了小厮的手筋。

鲜血一股脑往下淌着,他被一股巨大的疼痛冲了脑子,嘴里也顾不得尖叫,只喑哑发出来几段声音,便被裴佑打昏了过去。

如今正是宵禁时刻,随时有金吾卫过来巡街,裴佑弯身揪了那小厮的衣裳领子便往回走,一会儿功夫,又回了那间屋子。里面陈设一概未变,只是那蜡烛燃得快了些,烛身如今只余了半手指长短,烛泪已如山野的飞湍瀑流堆在了烛台上,屋子里满是香甜的味道。

一盆凉水下去,混着屋子里逐渐浓郁的香气,那小子被激得醒了过来。

裴佑三两下彻底卸了小厮的胳膊腿脚,将他往那边安置蜡烛的烛台案子上一扔。

那小子便如断了线的破败风筝,被甩了上去。血染上了棉袍,湿漉漉地,他年轻的脸险些杵在那燃着的蜡烛上,强强回神控制着,才没彻底跌到火上去,他心里一时乱如麻,但只嘴上调笑道:“使君怎么了?我们郎君还等着使君共同探查孙县尉死因呢……”

“怎么了?你要不要带你去徐少卿那里争论争论你的狗主子到底是谁!说吧,何人派你来杀我?怕不是陇右的那位心里有鬼,自身胆虚心怯,便要杀了我来定定心!”裴佑走到案前拽着后脖领子将他扽起来,一手灭了那烧得恼人的蜡烛,一手抓着他的头发,笑道。

小厮硬气得很,一扭头躲开了凑近的裴佑,一脸的宁死不屈。

罗浮春见这东西是个硬骨头,款步挪了过来,叮嘱道:“郎君莫要自苦,你还是如实说了吧,说到底,你也不过是个奉命行事的,为了主家的脸面丢了自己的命,着实犯不上,命这个东西,最后还是要靠自己挣的。”说完拍了拍裴佑肩膀,转身出去守着了。

见小厮不搭话,裴佑摇摇晃晃撤出他身前,从腰侧抽出了窄长的佩刀,将刀尖斜斜抵在他胸口,轻笑道:“小郎君,你这手脚筋也挑了,胳膊腿也断了,你就算从我这儿逃了,或者再逮到机会伤了我,无论怎样,今儿既入了这个局,待明日回去还能有活路吗?不如如实告诉了我,还能饶你一命……”

裴佑又转了手腕,挽了个漂亮的腕花,将手里的刀横在他脖子上,裴佑甚至能感受到刀下隐隐跳动的颈脉,将刀逼近了,嘴角一勾:“或者,我现在就杀了你,死在我手里总比死在你老东家手里体面些,怎么样呢?”

此时屋内只剩这两人对峙,或者说,是单纯一方的压制。

裴佑见对面不答,又将刀尖深入几许,刀下鲜血汩汩。那小厮紧咬着牙颤抖,裴佑一手持刀,因刀身较长,两人不得不保持一定距离,但她每将刀没入一分,自己便向前挪动一步,此时已能够到对面的下巴。裴佑不想看见小厮的面容,伸手抚了上去。

注:“贫民伤财,莫大于兵;危国忧主,莫速于兵。”出自《 管子·法法 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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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 小楼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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