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酒巷深下

第二日凌晨,裴佑自觉今日务必要去那酒肆看看门道,心中装着生死事,也不得安眠了。

此时晨霜未退,与烁烁河汉相应,衬得天地一片莹白。罗浮春将将转醒,便听见屋门外窸窣响动,似有人门外在久久徘徊。

怕不是外头有贼在惦记?

罗浮春拖沓着步子近前开门,手里预备着刺敌小剑,她嘴里的哈欠还没咽下,眼前突然窜出来个黑影!

罗浮春正要一剑封喉,耳边却传来熟悉的声音。

“我的好姐姐,左右也是睡不着,正好趁着这般好景色去县廨刑房逛逛?”竟是裴佑蓦地凑上前头说话,还差些怼到她脸上。

罗浮春愣了一瞬,无奈道:“去那死人堆里做什么,你不是还有那贪墨案子在身?非得凑那老头的案子,虽说可能有所关联,但毕竟也远了点。”

她顿了顿,将裴佑拽进屋里来,小声哄道:“你昨日和我说了陇右节度使账房的事,我想着你来去如风,形单影只的,人手未必够,便差了几个妥当人过去看看,结果我的人后半夜才来信,说是……”

“那账房已经死了。”

“死了?前儿还好好的,我的人消息网络比你慢些,这恐怕就是昨日晚上的事。”裴佑闻言先是一奇,心里暗自捋了一圈,不由冷笑道:“我自陇右回来乔装半月,昨儿邓老翁死徐让才看见我,后半夜就有人报账房死了,看来朝中有的人的动作急了些,让你的人在那里好好查查账房,她手头肯定还有东西。估计是昨儿有人给陇右那边报信,想借节度使这个刀杀人,将事情闹大。但回过头想想,这节度使估计是真有把柄,便急不可耐地连夜杀了人证,可惜被人做了圈套。”

罗浮春拍了拍裴佑的肩膀,顺着看一眼她单薄的脊背,暗叹一口气道:“这是上头两位的争斗,显然拿你当做先锋棋子,你又何必趟这趟浑水呢,依我看,还是趁机收手,交由徐让那厮去触霉头吧。”

这人言语中深意自有一股暖流融入她心脉,听了只觉浑身熨帖,裴佑闻言嘴角微翘,缓缓道:“这其中的险阻我何尝不知呢,正是圣人出身陇右,如果邓老翁落到徐让手里,顺藤摸瓜查到陇右那位,相党定会就此大做文章,平白栽到圣人身上,以示其得位不正、治下不严,但登险峻之山才得仙株,我若是抗下这一遭,查明此案,届时,朝堂之上何愁无我一席之地呢?”

说到此,裴佑眸光大盛,灼灼之火似要烧了这间小屋。罗浮春只觉得,此时的裴佑,像在空中飞掠的鸟儿,自有她广阔的天地去。

她又听裴佑似有怅惘,低声地喃喃道:“我又何必屈居人下,只行那晦暗之事去呢,倒像个夜行的老鼠……”

到底是连名姓与样貌都不能泄与天光的人啊。

裴佑原是想去那酒肆瞧瞧,如今天色尚暗,酒肆定然未开,见不到老板也是无用,料想县廨应该无人,便穿戴整齐带着罗浮春直奔刑房,想着正好趁着徐让那厮未到,试试看能否在邓老翁身上暗自寻着些蛛丝马迹。

入了刑房。

二人行到邓老翁近旁,裴佑欲细细扳过其身子查探一番,她脸色认真,秀眉微拧,边验看边对着一旁捂巾帕捏指头离八丈远的罗浮春解释道:“这邓老翁是白身,仵作为避麻烦,不一定会验那般仔细,需要我们细细验过,心中才有数。”

“可昨日徐让那厮不是验过了吗,这案子他总也要破,何须今日再来?”罗浮春闻言靠近了些,却也离了几丈远,强压着作呕的**问道。

“说到徐慎微,昨日我杀了那小厮过后,他也过来了,与我交手几招,他虽素来只有黔驴之技,但那日也不该是他水准,我伤了他,今日且看他来不来就是了。”裴佑见四周无人,低声又道:“况且,他到底是朝中左仆射麾下,与我立场相悖,昨日难保不是左仆射授意,只怕这案子也有今日没明日了,至于那被我杀了的,恐怕是陇右那头的。”

语毕,屋内半晌无声。少顷,才听得一声长叹。

“唉,昨夜,只怕有人夜不成寐了。”

两人顺口谈天,但裴佑手上也未停,此时正用手指探入其发,水葱似的手指陷入乌发当中,对比强烈,罗浮春见了更是嫌弃,皱眉道:“你也注意着些,究竟是死人,莫要沾染了不干净的,惹出病来倒不好了,为了这么个案子,不至于的。”

裴佑抬头感激一笑,此时已过了一刻钟,还没有任何收获,她心中微沉,继续摸索着,俄顷,她的手指似乎沾了到什么,触感有些湿润。

裴佑抬手一瞧,指尖微湿,上头还伴着干了的血块,她心中一喜,如释重负:“找到了!”

这一声倒是惊了罗浮春一跳,奇道:“什么找到了?”

裴佑循着微湿的地方继续扒拉,那是邓老翁后脑偏左后的位置,她特意扒开指了指,唤罗浮春过来瞧:“你看这处,埋在里头的发丝明显长短不一,应该是有利器穿进脑骨不经意带断的。”

说着,又一手扶住发丝,一手轻轻捏了捏邓老翁的后脑骨,解释道:“其骨有损,更是被尖物所刺,观其伤痕,伤深且伤痕带圆,应该非一般尖利器皿枪剑所伤,而是柱形身的尖利物体,如木锥、铁锥或银针,粗细恐怕不太一致,但形状样式应该并无太大差别,应该是致命伤。”

“还真叫你给看出点门道,怎么知道的,快给我讲讲!”罗浮春惊讶道。

“只是碰巧罢了,你先看……”裴佑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素白的旧帕子,捏出一角,轻轻沾到那出伤口上去,又递与罗浮春眼前:“这帕子所蹭之处微微潮湿,甚至染有微红的血迹,而伤口外圈不多的血已然干涸成渣,并未与伤口上的液体混合,可知并不是鲜血濡湿的。”

裴佑说完,又折了一角,顺着邓老翁的后脑发根处一路向外挑,那手帕在发丝靠近头皮的位置赫然出现了一微湿的几点,而发梢位置却干爽依旧。

她眉毛微扬,眸底似漾有水光,望向一旁的罗浮春。

罗浮春会意,略略思忖片刻,谨慎道:“所以,邓老翁后脑只有里头这一小片头发是湿的,显然是曾经偶然沾染过何种液体,只是外头的随着时间推移渐渐风干,里头的靠头皮的地方被头发遮住,很难被吹到,就形成了如今里头湿外头干的模样。”

裴佑扬唇一笑,有些意气风发,赞道:“聪明!而且最里圈只有淡淡的血痕,别无他色,证明并非是其他能染色的液体,也就是说,诸如茶水、汤水此类有色的绝无可能。”

“是不是近日雪大,邓老翁头发落了雪,进屋化了之后便湿了发根?”罗浮春沉思片刻道。

裴佑闻言若有所思:“或许,但特别的是,那日雪大之时邓老翁并未出过门,午时有人见他出门,但那时雪已经停了,而且,落雪多是沾在头发上层,邓老翁沾水的地方却在最里头……”

“不过今日这遭,收获已经不小。”裴佑瞧了一眼窗外,暖阳初露,街上已不再是先前的寂寥景象了。“想来县廨里的人快要上衙了,这里应该会有人守着,不会出事,昨日我答应了今儿要去邓老翁常去的酒肆瞧瞧,趁现在,你陪我去吧。”说着,二人将邓老翁安置妥当,并肩出了门。

跨过门槛,裴佑却撞见昨日徐让那真正的小厮听竹手里抱着厚厚一摞册子,正从公廨后头吏户礼三房方向跌跌撞撞而来。见到裴佑二人,那小厮明显愣了一下:“小的见过二位使君……”

裴佑冷不丁看见这张脸还有点想撕了面皮的冲动,她左右瞧了瞧,见四下无人,问道:“眼下就到中和节了,断没有将案子拖到节下的道理啊,怎的今日未见你家郎君?”

听竹闻言大方一笑,只当裴佑好心关心他家少卿,便乖巧答道:“我家郎君昨日回府时不不知怎的,肚子莫名绞痛起不来身。”像是怕裴佑不信,还特意掂了掂手里的“高楼”,似有骄傲道:“这不,正命小的将前些年流民的户口簿子和灾荒赈济的记录都搬回去,说是这几日强上一些便要验看呢。”

罗浮春在一旁瞧这小厮好玩,就听裴佑颇为惋惜之意叹道:“是吗,那可让你家郎君好好养病,这几日千万静心凝神,圣上若是问起节前的小案子,这里自有我呢,莫累着了你家郎君。”

小厮连央不敢,道着谢离开了。

待人走远了,罗浮春才指着裴佑哈哈笑起来,方才憋了许久:“你从哪里学来的这做派,活像个操碎心的老妈子。”裴佑任她笑了半晌,又听她道:“我若是徐让,半夜都能杀到你家去,你那话任谁都能听出来不是好音儿,顺路就拨了案子过来。偏你还爱趁他病落井下石,可怜他里子都没了,面子上还得倒过来谢你,这妮子实在可恨。”

“可恨的在这儿呢!”裴佑杏眼微眯,右眉一挑,手里捏出来个纸包。

罗浮春打开一看,细细的粉末颜色不均,还混着些水生的草香和涩感,奇道:“这是什么?”

“茭白粉,里头还混了些柿子粉,昨儿你没来时,我悄悄下了些在他吃的茶里,茭白与柿子皆是寒物,他大约是胃寒才肚子疼的。”裴佑的声音清浅散在风里,随风而逝了。

“你呀你。”罗浮春闻言无奈笑笑,也没再管那个倒霉蛋,二人往酒肆走去了。

待到酒肆门前,正值冬日清晨,隔壁胡婶家茶棚里喝茶的人也不多,趁着人少,媳妇李娘子赶紧哄着孩子喂些稠稠的米粥,轻柔地唱着吴地的歌谣。不知怎的,见这场景,裴佑似乎看了进去,腿不自觉地定在那里,迈不出去。

“轰——”

但在此时,一声惊天巨响,将裴佑和罗浮春的视线拉回了不远处的那间酒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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