寝宫越来越冷清，以前整日往这里跑的宫嫔妃子们都转向贵妃那里了。我依旧安之若素，即使王公公暗示过我，向皇上认个错，事情就算过去了。
这个错，如何认得？认了错，政道会被治罪吗？我不敢想。
恪儿似乎瞧出了什么，每次从他父皇那里回来都会小心翼翼很久，告诉我父皇如何如何夸他奖赏他，又似是不经意提起父皇还问了母妃……
我的恪儿啊，你懂事的让母妃心酸。
我很清楚世民心里我的位置，同时也很清楚他过不了心里那一关。而我，也过不了我心里的关卡。我们就这样僵持着。
寒来暑往，寒去又复至。
一日，贪耍，在凉亭坐得久了些，日暮放还。翌日便起不来了。我只当是普通的风寒感冒，也没在意。哪知这一病，竟再没好过。
最是人间留不住，朱颜辞镜花辞树。
对着镜子里的自己，竟有些不认识了。憔悴，瘦削，这还是我吗？
摸着腰间的镯子，我仿佛感受到了母妃的气息。母妃，你在那边还好吗？
“不行，我不是早说过不要告诉他吗？”
我又一次制止了碧痕，不让他告诉世民。他若有心，自然会来。若已无心，来了又有何用。我已经感受不到他的心了。或许我没有珍惜，他已然把心交给了珍惜它的人。
我开始咳嗽，止不住地咳。
“没事，母妃没事，很快就好了。”
我一遍又一遍安慰着我的孩子们。
除夕家宴，辗眼便至。平日或许尚能躲，这次如何也躲不过去了。我穿得厚厚实实，让碧痕精心化妆，让人不容易瞧出端倪。穿上不太显眼的衣服，挑了不太显眼的时机，坐了不太显眼的位子。但这都是徒劳，我的身份，不论何时何地，都有千万双眼睛盯着。对此，我习以为常。
须臾，他来了，和他的嫔妃他的太子一道。
强压下眼眶的酸涩，第一次感到，我只是可有可无的陪衬。
他经过我身边，我是跪着的，恰能把头伏得低低。他的脚步稍顿了一下，随即迈向令千万人向往的皇帝宝座。
宾客纷纷入席就坐。
一顿饭，觥筹交错，热闹缤纷。其实这种场合根本什么也吃不好。两个小家伙倒是吃得津津有味，愔儿还时不时发出咂嘴声。
宴饮必有歌舞助兴。那些妙龄女子，声如黄莺，翩翩起舞，引人入胜。韦妃坐不住了，自告奋勇当众献舞。大唐民风淳朴开化，男女皆善歌善舞，这没有丝毫不妥。贵妃一曲舞毕，博得满堂彩。
原以为鸵鸟一般埋起头就不会被人注意，没想到贵妃眼睛那么尖。
“皇上，臣妾曾听闻杨妃娘娘自幼多才多艺，能歌善舞，不如今日让大家伙开开眼。臣妾不才，倒也希望能学得些微皮毛。”
好一个贵妃！
看来是躲不过了。
“贵妃言之有理，杨妃，你意下如何？”
他快一年没有见过我叫过我了，除夕夜竟当着所有人的面，叫了一声杨妃。
哭的心思都没了，我强堆起满面笑容，“臣妾多年未练，技艺生疏，只怕要搅了皇上的兴了。”
世民状似不悦，皱眉，“爱妃未免太不给朕面子了，不过舞一曲，这样为难吗？”
他何曾对我说过硬话？皇上不高兴了，做臣子的，再不乖乖听话未免太不识抬举了。
“岂敢，臣妾献丑了。”
碧痕亲奏《采桑曲》，这是我跟姐姐最喜欢的曲子。记得有一年父皇过寿，我和姐姐跳了《采桑曲》，父皇高兴坏了，把我们重重奖赏了一番。
一招一式，全都融进了血液里，而今再度跳起，全然不费一丁点力气。冥冥之中似有神明指点，伸手抬脚，流畅自如。
我仿佛回到了大兴宫夜宴，我看到了言笑晏晏的父皇母后，看到姐姐与我一道并肩起舞。
接着，我什么都听不真切了，眼前一片迷蒙昏暗，身子没任何征兆的开始下坠。仿佛地上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拉我。
“沁儿……”
闭上眼睛前，耳畔飘来似有若无的呼喊。
***
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张熟悉的容颜。瞳孔布满血丝，看上去憔悴了不少。世民，你终于肯来看我了。
他的动作很轻，几乎像抱婴儿般把我抱起，“病得这么重为什么不告诉我？你是在惩罚我吗？”
“我不想让你担心，你晚知道一天就会晚担心一天。”
我已经时日无多了，这点我非常清楚。
“不，沁儿，我不会让你就这么离开我的。”
生死事大，皇帝说了不算，天说了算。
这往后，世民几乎天天来，陪我喝茶，聊天。我乏了他也不走，看着我睡。
无数的太医民间奇人被宣进宫，但无一不是摇头叹息而出。
病在躯体，或可医治。病在心里，何药可医？
“你莫要乱想，好好调理，你会没事的。”
他的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了，却强迫我相信。
恪儿和愔儿似乎都明白了什么。他们再也不闹腾了，整日围在我身边，乖乖的，也不说话。碧痕每每欲哭无泪。
冰雪渐渐消融，杨柳初露青色。大好的春景，我已然无福消受。
“再过几天，玉兰就开了。你还记得吗？我就是在青埂桥上撞到了手执玉兰花的你。那时候，你还是个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。”
我记得，我都记得。我伸出手，抚上他的脸，“世民，对不起。我不该瞒你的，可……可政道他是母后最后的念想了，我不能啊。”
我不想背叛自己的丈夫，也不愿背离自己的母家。
“我知道，我都知道。”他贴上我的耳朵，“是我们李家对不起你。”
“没有，你没有……”
话已经说不清楚了。眼前一片金灿灿，有条河流奔淌着，河的尽头，父皇和母妃站在玉兰花下，笑着朝我招手。
“世民，我要走了。请把我和父皇母妃葬在一处。请你……请你善待我们的孩子。”
***
我的魂魄离开了，却在皇宫上方久久不肯离去。我看见他们，他们却看不见我。我看到世民痛不欲生，恪儿和愔儿伤心欲绝，我想安慰他们却发不出一点声音。我到底还是走了，去地府报道，阎王怜我坎坷，没有立即将我送入轮回隧道，而是给了我一所宅院，我当起了地府小仙。那里有一个大池子，透过它，能看到人世发生的一切。我看到恪儿越来越优秀，令我头疼的，愔儿越来越调皮顽劣，不过世民统统宽容了他。
狂风袭来，湖水剧烈晃荡。以后的历史一点不落地呈现出来，我的儿子到底死在了长孙手上，海内冤之。善恶到头终有报，他多行不义，最终也身死族灭。
我整好衣着，起身去见我的丈夫和儿子。
作者有话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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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章 归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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