贞观四年,大唐大破草原突厥各部,俘获颉利可汗。因此上元节过去都两三天了,宫里宫外那股热闹劲依旧有增无减。
清晨梳洗,碧痕一反常态没有亲自为我梳头,垂着头立在一旁,一副为难的样子。
她没开口,但我清楚她要说什么。
李靖横扫草原,不仅俘获了颉利,还带回了母后和侄儿杨政道,眼下就居住在长安。碧痕想让我看望他们。
十多年没见过母后了,我何尝不想?可我不能。大唐皇妃的身份压得我气喘吁吁,每动一下都有许多双眼睛盯着,我是他们口中的前朝余孽,狐媚惑主。母后刚刚还朝,上上下下对他们的注视不会少于我。决不可在此时节外生枝。
其实姐姐更早就回到长安了。
窦建德打败宇文化及后,姐姐就出了家,我可怜的年仅十岁的外甥禅师无辜成了宇文家的殉葬者。宇文士及让她寒心。窦建德大兵压境之时,那个软骨头之身逃到长安投靠李渊,置姐姐的生死与不顾。后来甚至又续娶了父皇慧眼识人,却没能为姐姐挑得一个好夫婿。
侑儿禅位,唐公继立那年姐姐回到长安,住在西郊一所寺院。我一直知道姐姐就在我附近。可我没有勇气去看她。我怕她骂我,更怕她不理我。我们杨家的人,死的死,逃的逃,散的散,各自好好活着,已非常难得。我想这些道理,姐姐都懂,她向来比我明事理。
“萧皇后还朝已有多日,于情于礼,你都应该带着恪儿和愔儿去看看她。”
一日,世民到我宫中检查恪儿愔儿学业时忽然说道。
我正在浇花,一个分神,水溅湿了襦裙。回身看他,他笑吟吟纠正愔儿握笔姿势。
“真的……可以吗?”喉头一紧,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。
“当然可以了。还有南阳公主,回长安这几年了,你也应该去看看她。你长居深宫,多出去逛逛,别闷坏了。”拍拍恪儿和愔儿,“把这两个闯祸精也带去。”
***
我在内心深处想象过无数次重逢的场面,尽管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,还是未能平复心中的波澜。
饶是母后这样当年冠绝天下的绝色,岁月的霜刀也无情地在她身上留下斑驳印记。
我再没了昔时的拘谨,扑进母后怀里任悲伤肆虐。
“好孩子,活着就好,活着就好。”
“母后,我对不起你和父皇,我是杨家的罪人!”
“何罪之有?你生来就没了母亲,你父皇把你托付给我,我也没能照顾好你。看到你活下来,嫁人生子,我也就安心了。”
母后一如当年温婉贤淑,善解人意。
“这就是我的外孙吧?”她慈爱的招呼恪儿和愔儿。
“还不快拜见外祖母?”
我吩咐他们两个。两个小家伙鬼头鬼脑地盯着母亲看了一会,似在认亲,而后齐刷刷跪下,催生生叫着,“见过外祖母。”
人上了年纪就特别喜欢小孩子。母后把他们抱在怀里,命人端上各种好吃的好玩的。侄儿政道比恪儿稍大一些,已是个小男子汉了。他是二哥的遗腹子,大业十三年,二哥和父皇一齐被宇文化及害死,幸得政道尚未出世,侥幸躲过一劫。这十多年,正是他陪着母后一起度过。
我细细打量他,眉毛,眼睛,嘴巴,像极了当年的二哥。未免伤感。
母后很开心,无话不谈,但绝口不提这十多年的痛苦和屈辱。我理解她,尽量找轻松的话题谈。不可避免的提到了姐姐。两人不约而同地感到沉重。姐姐比母后回到长安还要早,可是我不敢见她。
“你姐姐……命不好。她皈依佛门,对她来讲,兴许是件好事。改天,你陪我去看看她好吗?”
“好。”我一口应下,天知道我是多么想念姐姐。
***
西郊灵感寺,那一团如火如荼的玉兰花树下,姐姐一身缁衣,执帚而立。
那一瞬,前尘旧事,如风挟裹尘土扑面而至,百感交集。
咽喉被刀割着,一丝声响都发不出来。侧眼看母后,早已泣不成声。我再也没能忍住,泪如雨下。
姐姐淡雅如菊,清丽的容颜难寻痛楚伤心。我心稍安,姐姐是坚强的。
“我念佛多年,早已心死如灰,与尘世无缘。只惦记母后与沁儿,如今眼见你们安好,我也安心了。日后,必当在佛祖座前日夜诵经祈祷。”
这便是我的姐姐,爱我如己的姐姐。
“沁儿,如今母后居于民间,必可安享天年。我担心的,唯有你。”她面色沉重起来,“你记住,深宫大院,切记小心行事,莫要招惹是非。我们的身份,不比旁人。你明白吗?”
我如临大敌般逐字记下,“姐姐放心,沁儿明白。”
那以后,我又出宫和母后姐姐聚过几次。
***
出了正月,再去探望姐姐的时候,她选择闭门不见。
“回去吧,沁儿,也不要再去见母后。我们杨氏一脉,身份过于特殊。人言可畏,你明不明白?以后要规规矩矩待在宫里,懂吗?”
“不,姐姐,你开门!皇上同意我来的,他相信我的。”
“要是有人向他进谗言呢?一个人说他可能还不信,要是满朝大臣都说呢?”
“我……”
“回去吧,回去吧。”
我失魂落魄般去见母后,把姐姐的话告知与她。
母后半晌不语,她坐在石凳上,花瓣落了一地。
“沁儿,你姐姐说的对,回去吧。以后……也不要再来了。杨家人,要低头做人。”
***
三月将近,夜里仍有些微寒意。抱着薄被卧于软榻之上,无半点睡意。
世民快一个月没来过了。我知道他在生气,气他不能全部占据我的心。他是我唯一爱的男人,可我还有父皇母后姐姐。
我最后一次看望母后回来,次日侄儿政道进宫。我很开心,在他身上,总能找到二哥的影子。
话过家常,他递给我一张便条,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。我不解,问其意。
“这是朝中上下所有忠于我大隋的臣僚名单。”他铮铮说道,眉宇间闪过一丝狠戾。
我深深感到恐惧不安,一模一样的神情我曾不止一次在父皇和哥哥们脸上见到过。我忘了,政道是大隋皇室苗裔,杨家男人的骄傲与抱负生来就流淌在他的血液里。我被这个事实震撼到心惊肉跳。
良久,我稍稍平复下心情,沉思着开口,“政道,听姑姑的话,把它毁了,永远不要拿给任何人看。
他腾地站起来,激动地说:“为什么?姑姑,你知道这些年我和皇祖母受到了多少耻辱吗?我已经联络上了许多忠于我杨家的义士。况且,姑姑又是皇上的宠妃,我们里应外合,大事岂有不成之理?”
“你住口!不要痴心妄想了!”我的声音可称得上尖锐,“你知道当今皇上的实力和手腕吗?他十三岁就执掌军队,南征北战,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,今方坐拥天下。你拿什么跟他斗?”
政道显然没仔细思考过这些问题,被我问住了。
我放低语调,“政道,你想想,你回长安才多久,怎么可能联络上那么多人?他们是不是别有用心,或者,保不准是受什么人指使故意来陷害你的?哪有什么忠于大隋的人,若真有,大隋怎会亡?”
“我……我没想到这层……”
“好了,回去吧,回去好好照顾皇祖母,读书习武,安分些,不要再与这些人来往。记住,我们杨家人不多了,活下来的每一个都要分外珍惜活着的机会。”
政道应该把我的话听进去了,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。我更加佩服母后和姐姐的远见卓识,我们杨家人,必须小心翼翼夹紧尾巴做人。
没有不透风的墙。
世民次日傍晚来了。与往常并无异样,他先考了恪儿和愔儿的功课。随后宫人奉茶,他坐下慢慢品。我照例给他捶背揉肩。
“最近去探望过萧皇后吗?她还好吗?”
我当他是随口问的。
“前儿刚见过,托皇上的福,母后挺好的,身子骨也还硬朗。”
“政道呢?他怎么样?读书习文可曾用心?”
心里猛地一揪,我慢慢推敲言辞,“他呀,比恪儿大不了几岁,还是个孩子,能指望他多用心读书啊?有母后亲自教导还好些,常日不怎么出门,读书玩耍,尽是胡闹。昨儿他进宫还嚷着要带恪儿出宫耍呢。”
“是吗?”世民突然放下茶杯,一把拽我进怀里,“他进宫只说了这些?”
他是在笑着,可眼睛里一点温度都没有。我浑身战栗,第一次意识到,这个日夜与我裸裎相对的不是我的男人,而是我的君王。
我微眨了下眼,轻轻点头。
他的视线一动不动盯在我脸上,许久,他把头轻轻靠在我肩膀上,低喃:“沁儿……”
他没有说完,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,说是有奏章要看。
他走了,再也没有来过。
我知道,其实他想说:“沁儿,我以为你跟我是一心的。”
我没有说实话,他伤心了。
愔儿抱着我的腿,“母妃,父皇为什么好久都不来了?”
我笑着捏捏他的鼻子,“他忙啊,每天那么多事情缠着他,他哪有空啊?你不是昨天才见过他吗?”
他的确好久不来了,不过隔三差五便差人接恪儿愔儿过去聚聚,亲自指导他们读书习字,骑马射箭。
“可是母妃不在啊,我想要父皇和母妃都在,那才热闹。”他撅着嘴说,“他每次都只夸哥哥不夸我。”
“谁让你不好好做功课来着?整天就知道欺负小猫小狗。”
恪儿奚落他。
“你欺负弟弟,不是好哥哥!”
愔儿叉腰反击。
这对活宝总是让我很头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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