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罗吃了一惊,未料到六皇子动作如此迅速。
她与裴国公等议定今日迎太子入宫登基,怎知六皇子仍是快了一步。
“为何封城?”
薛虎道尚不知晓。
辰时,六皇子于万晖殿召见宗室群臣。
青罗步入殿内,见六皇子一身锦袍,春风满面,端坐于榻上,俨然以昭明宫新主自居。
“父皇既命我监国,我自是不可让他老人家失望,突嘞之事,我已定下对敌之策。”
一名老臣问:“不知殿下有何妙计?”
六皇子啜了口茶,自若道:“突嘞蛮人目光短浅,此番入关为的不过是关中的美人财帛,可派使者与其议和,悉数奉上即可。”
王中丞冷冷问:“突嘞既发兵十万,许以蝇头小利恐怕难以打发,前些时日因大公主和亲,已致府库空虚,圣上……”
他说到此处,似是斟酌如何措辞,停了一停,方才继续道,“圣上外出游历,大抵亦不会空手而去,敢问殿下,如今府库可还有富余?”
六皇子被他问得一噎,旋即轻松道:“此事不难,我大周藏富于民,府库虽虚,百姓却尚有余力,大可放突嘞人入城,由其自行掠取,且与之约法三章,入城后只夺女子、财物,不取人性命。”
此言一出,满堂俱静。
六皇子得意道:“列位以为如何?”
青罗捏紧拳头,眸色冷厉地望着他。
王中丞放声大笑,笑得直不起腰来,“无耻,无耻至极!”
六皇子脸色立时一变,“中丞以为有何不妥?”
王中丞冷笑着反问:“殿下当真不知?殿下口中的女子亦或为人母,为人妻,乃是清白女子,殿下以为合该任由其受辱?大周男儿莫非已死绝?”
六皇子面孔涨红,仍辩驳道:“突嘞大军压城,若不作权衡,何以全身而退?再者女子归宿原就为男子,委身于蛮人,未尝不可,若因此保全长安,何尝不是其福分?”
顿了顿,又道,“届时可令贵女入宫躲避。”
见无人附和,六皇子抬手一拍几案,恼羞成怒道:“竖子不足与谋!孰轻孰重竟也分辨不出?”
殿内正是静寂,忽闻廊檐下响起齐整沉重的步伐声。
众人回身去看,见当中一人在一众护卫簇拥之下,到了门外,正是太子。
六皇子眉心一蹙,缓慢起身,问:“阿兄禁足于府中,怎未经宣召,冒然来此?”
太子以锦帕掩唇,低声咳嗽,未作声,举步迈入大殿。
因昨夜沾染了些许毒酒,到底伤了身,毒根尚未拔除,难免虚弱,近旁骆十郎在他臂弯托了一把。
宫人当即搬来圈椅,扶他落座。
尚书右仆射乃是两朝老臣,率先道:“太子殿下来得正好,圣上弃城,长安无天子坐镇,传诏勤王,恐难令人信服,吾等请殿下即位。”
陆续有臣子附和,点头称是。
六皇子大惊失色,“父皇命我监国,并未传位于太子。”又问:“可有诏书?”
谢治尘淡淡道:“储君即位,名正言顺。”
言虽未必在理,他身后却是中书省。一向刚正不阿、口不饶人的王中丞也未出言反驳。如此一来,众人即可看出,太子已获省台支持。
再观迎太子入宫的禁卫,多是南衙诸卫将军、大将军。以裴国公为首的世家自是拥立新君。
反对太子继位的则多是当初跟随张司窈的党羽,因顾虑太子登基秋后算账。
皇帝近年来行事有失偏颇,已有昏聩之象,如今强敌压城,又悄无声息地外逃,祸福难料,拥立新君或有一线生机,原本观望的臣子暗自权衡过,亦纷纷出言附和。
太子照例需推拒一番,“当有父皇诏书。”
宗室无人发话,青罗道:“以天子之名诏令勤王,方得名正言顺,现下除了阿兄,何人有资格即位?望阿兄为长安百姓,为了大周,受命于危难。”
太子几经推让,终究推让不过,点头应下。殿内众人随即山呼万岁,贺新君即位。
帝位更迭不过顷刻之间,六皇子只觉浑浑噩噩,一夕天降鸿福,得父皇青眼,大权在握,离大位似只一步之遥,一夕又为人撤下偶然加身的鲜亮毛羽,万般荣华皆为虚幻。
他随众人贺拜新君,惟恐此前举动已将其得罪,献媚道:“陛下,臣有一计可解长安之危。”说罢,将他方才议和之策复述一遍。
皇帝闻言咳得两颊通红,“不可!”
青罗立在一旁,低声询问:“陛下可还撑得住?”
皇帝道无妨,额上却是冷汗淋漓。
此刻无暇歇息调养。先是与众臣议事,火速拟诏发往各道,命其赶赴长安勤王,各道会否发兵,几时发兵,却不得而知。
再是下令开城门,放百姓出城。
怎料不出半日便传回消息,百姓出城后遇上劫杀,只不知是突嘞人所为,抑或有人趁机裹乱。
虎贲营驻扎于城南,闻讯前去抓捕,匪徒已不知所踪。推测多半是突嘞的先遣兵,外出打探消息,以其行事风格,遇上“肥羊”,不妨顺手一宰。
守不得,离不得,城中一时人心惶惶。
黄珍儿昨夜携人出城查探,约莫申时,脸色凝重地折返。
青罗观她神色,心也跟着沉了沉。
情况比料想中更坏,敌众我寡,敌强我弱,北衙精兵又已撤离长安,现下出城击敌无异于螳臂当车。
为今之计,只盼能延挨些时日,好叫援兵赶赴长安。
黄珍儿合上卷册,叹道:“突嘞主将,公主也识得。”
青罗疑惑地望着她,她从未结交过突嘞人,便是前世也不曾识得半个。
黄珍儿非是有意卖关子,倒似难以出口。
“此人因娶了突嘞公主,突嘞国君赐其名姓乌乞努,便是逃亡在外的二皇子。”
青罗倒吸了一口凉气,难怪突嘞此番无故进犯,又行兵神速,如入无人之境,高见充怀疑关内有其细作,怎知是二皇子引敌入关!
“关中乡县已遭洗劫,最迟后日,突嘞便会兵临城下,”黄珍儿沉默片刻,想起来问,“杜仲可有消息?”
青罗摇头,尚不知杜仲耽搁于何处。
黄珍儿道:“二皇子劳师动众引兵来围长安,必有所图,非是只为寻仇。”
青罗若有所思地点头,自榻上起身,来回踱了几步,“我去趟宫里。”
皇帝闻知此事,呆了半晌,喃喃道:“竟是二弟。”
青罗问:“陛下有何打算?”
皇帝将手中的笔搁回笔架,思忖片刻,竟是松了口气,乐观道:“既是二弟,倒也好办。”
他咳嗽几声,又道,“二弟乃大周子民,想是一时义愤,才犯此大错,朕可派使者前去与他晓以利害,抑或他有所求,若是合乎情理,朕力求满足,无论如何,必得保百姓无虞。”
青罗心底失望,不敢相信她这长兄竟天真至此,“若他野心极盛,意在帝位呢?”
皇帝怔了怔,“他若肯放过百姓,便是给他又何妨。”
血色晚照透窗而入,在宽大的御案上落下斑驳的格影,新帝苍白的面容一半隐在暗影中,恍似毫无生机的纸偶。
“二皇子如今名唤乌乞努,不过是突嘞的傀儡,”青罗暗自叹息,“陛下可曾想过,若将帝位拱手让他,与将大周让与突嘞何异?突嘞破城后如何作为,岂是傀儡能左右的?”
皇帝又是一怔,“朕倒未想过这一节。”
青罗又道:“长安以外的乡县已遭突嘞洗劫,二皇子若还是大周子民,岂会袖手旁观。”
皇帝按了按眉心,神色疲倦,“小妹以为该当如何?”
青罗平静道:“缓兵之计,拖得一日是一日,待援兵至。”
她此前顾虑二皇子派使者前来议和,皇帝一口回绝,怎料皇帝竟打算有求必应。
皇帝点点头,“听小妹的。”
青罗见他模样颓唐,问:“阿嫂可入宫了?有阿嫂在,也可照料陛下起居。”
因事起仓促,为免夜长梦多,万事从简,皇帝今日即登基,未另择吉日,女眷迁入宫中恐怕也未顾上。
皇帝摇头,似是不欲多说。
青罗不便多问,告辞出宫。
天色向晚,运送物料的牛车来来往往,穿行于朱雀街、东西门街,工部会同兵部,正紧急命人加固筑高城墙,虎贲营已拔营撤回城中,负责日夜巡防城门,一面协助修缮防御工事。
落日熔金,晚风拂面,青罗按辔徐行,忽听身后有人喊她:“公主。”
路人听见这一声,纷纷看过来。
谢治尘纵马上前,与她并辔而行,侧过头,安静地望着她。
青罗拢了拢披风,朝他笑笑,“大人下值了。”
谢治尘一身紫袍,眉目清冷,凛然不可犯,闻之亦向她一笑,“嗯。”
如此平常的寒暄,恍然间又令她生出错觉,这一日仍是长安城中寻常的一日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平淡无奇,却又最动人心。
有人认出他们,于道旁窃窃私语。
“是寄月公主与谢驸马!”
“驸马?分明是谢相,谢相与公主早已和离,非是驸马。”
“既已和离,怎还同行?”
“莫不是重修旧好了?”
“突嘞人打来了,公主怎还有闲情与谢相重修旧好?”
“早说是胡乱编排,突嘞怎有胆犯我大周?”
“便是来了又如何?公主不惧,我等有甚可惧?”
青罗听在耳中,侧目看了眼谢治尘,心道他怕不是有意为之。
他素来谨慎,方才叫住她,大抵是有意借她安抚民心:公主尚在城中,且有兴致与前驸马闲逛,足见并无危局。
工部为招募壮丁贴出的告示,原本无人问津,此后陆续有人前去,连夜赶工修筑城墙。
入了平贤坊,天已黑下来了,二人各自牵着马,沿街闲逛,少不得又为人认出。
青罗甚少外出,外出也是乘车,或佩戴冪篱,谢治尘却多是骑马出入,又生得天人之姿,但凡见过一面,便不会忘。
街市生意冷清,已有摊主卷起包袱,预备收摊。
青罗捡起一只兔形布偶,问谢治尘:“大人以为如何?阿佑会喜欢么?不知阿佑回来可还记得我。”
谢治尘将她耳畔散落的一缕发撩至耳后,目光灼灼地望着她,“待此间事了,便将他接回。”
翌日午后,高见充来禀突嘞大军已于城南三十里处扎营。
二皇子始终未命使者前来,直至隔日未时,陈兵于南城门外,亲自于城楼下擂起战鼓叫阵,方才露面。
是日秋风萧瑟,阴云蔽日,南归的鸟雀成群地拂过天际。
青罗提起裙裾,登上城楼,纵目望去,旷野上密密麻麻皆是突嘞兵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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