旌旗猎猎,战马嘶鸣,一人策马自阵列一侧奔至阵前,仰头望向城楼。
青罗凝目细看,正是二皇子。
二皇子身着突嘞军服,似乎尚不知帝位更迭,张口便道:“父皇何在?”
青罗反问他:“阿兄既知是父皇,为何还引兵攻打长安?”
“我知他为父,他可曾视我为子?”
二皇子仰面冷笑,“父皇他年老昏聩,明知太子那窝囊废不济事,偏不肯立我,非但如此,还狠心置我于死地,屠我外祖满门,回长安夺取原该属于我的皇位,有何不可?”
青罗回道:“阿兄当知事出有因。”
二皇子啐了一口,“不过一女子,成全我又如何,何至于因此取我性命?”
青罗心知与他分辩不清,转而道:“阿兄远道而来,可惜却见不到父皇了。”
二皇子双眸微眯,“小妹何意?”
青罗道:“父皇现下不在长安。”
二皇子旋即猜到皇帝已出逃,冷嘲热讽道:“父皇素来疼爱小妹,为何不带上小妹?”
未得回应,又冷冷哼了声,问:“既如此,何来勤王一说?”
青罗倒不意外他知勤王之事,“长兄已即位。”
二皇子闻言大笑,“那孬货也配为大周天子?”
青罗微蹙起眉,“阿兄既为父皇而来,何必勾结外人为难百姓?便是与父皇之间有些嫌隙,也可改日与父皇面谈,解开心结。”
二皇子不接话茬,而是问:“新帝何在?怎叫你一女子抛头露面?”
“圣上自是在昭明宫,阿兄有话但说无妨,我可转呈圣上。”
二皇子痛快道了声好,当即提出:“我要他下跪,如狗一般于我胯、下爬行吠叫,向我求饶,如何?”
话音方落,周遭突嘞兵与他一道哄笑起来,笑声阵阵,散在萧索的秋风里,于旷野中回荡。
青罗扯了扯臂弯披帛,沉默地俯视着意态癫狂的二皇子,颇是不解,联合外邦取笑本国国君,何乐之有。
一旁王中丞挤至两堵墙垛之间,探出头去,破口大骂。
“乌乞努!尔既为突嘞贼蛮,有何颜面觊觎我大周帝位?尔不忠不孝不义无耻下流之徒,残害百姓、助纣为虐的贼囚,万死亦难赎其罪!焉敢辱我大周天子?”
高见充手按刀柄,瞥了眼王中丞,自叹弗如。
二皇子渐渐止住笑,脸色阴冷得仿佛凝了寒霜,“小妹当我不知么,你不过打着和谈的幌子,意图拖住我,以待援军。”
说罢,抬剑指向王中丞,“砍了他项上人头,我便容你一日。”
王中丞容色不改,只挑挑眉,质疑道:“尔宵小之辈,焉知不会食言?”
二皇子冷哼一声,剑指天际,“若违此言,便叫我身首异处,不得好死!”
王中丞静默片刻,转头看向高见充。
高见充不免有些发慌,不自觉地按紧了刀柄。
青罗劝阻道:“中丞莫听他摆布,他并非守信之人。”
王中丞两手负于身后,举目西顾,良久,极轻地叹了一声,转过头来望着青罗,从容道:“公主,臣死不足惜,若可换得一日,待援军赶赴长安,也算死得其所。”
青罗只是不允,高见充等武将则不敢与其视线相触。
二皇子抬眼望着城楼,竟也未恼,忽地勾唇一笑,大有嘲讽青罗等人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意味,随即挥手示意。
数辆马车行至阵前,车上竖起十字形木架。
突嘞兵押来十数名俘虏,大抵是沿途自关中乡县掳来的,上至白发老者,下至三岁幼童,另有大着肚腹的妇人,俱是穷苦百姓,此前已受过好些折磨,破旧的粗衣血色斑驳。
青罗一只手不自觉地按在墙头,眼睁睁看着突嘞兵将他们绑上刑架,逐个浇泼火油。
“阿兄可还记得你乃萧氏?”
二皇子只作未闻,一声令下,火舌舔过浸足火油的衣衫,当风席卷而上,刹那间,腾起赤红烈焰。
滚滚黑烟中,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嚎,闻之者毛骨悚然。
青罗浑身冰凉,血脉中犹如流过隆冬初融的雪水,眼前却灼热滚烫,口鼻似被浓烟阻塞,难以喘息。
二皇子纵马来回,逐一欣赏过,自是分外得意,一把勒住缰绳,回首仰望,高声问:“诸位以为这人烛如何?”
城楼上一片死寂。
高见充等将士紧咬牙关,目眦欲裂,逞一时之快出城搏杀,固然容易,难的是,倘若不敌,致使长安城破,死的便是更多的百姓。
王中丞肃着脸,颊上肌肉隐隐抽动,恨不能生啖其肉。
青罗怔怔立着,用尽气力才发出声来,一开口,才觉嗓音嘶哑,“高将军,可否……”
谢治尘握住她的手,阻止了她接下来的话。
青罗侧头看他,“大人……”
谢治尘与她十指相扣,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指,对高见充道:“高将军,放箭。”
高见充会意,默不作声地接过属下递来的长弓,自箭囊中抽出羽箭,迅速瞄准,连射两箭。
这般远近,射杀活靶不易,死靶倒不失准头。
二皇子阻挡不及,待反应过来,忙气急败坏地挥剑格挡。
高见充又是几箭射出,火堆中哀声终于渐渐止息。
青罗无言地看着,两滴泪自眼角滑落,从未如此刻这般痛恨自己无能。
二皇子一剑砍在车辕,咒骂了几句,恶狠狠地瞪视着城楼上众人。
谢治尘极目远眺,望向突嘞阵列后方。
青罗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,见有一骑远远自阵后而来,突嘞兵丁自发向两侧分开,让出一条道,供其通行。
待得近些,方看清那人身披大周制式的亮银甲,乌发高高束起,腰悬重刀,瞧身形即知是个女子。
女将扬鞭催马,不片刻驱至阵前。
青罗辨认出她的脸,暗自叹息,她怎忘了,林德妃乃是出身武将世家。
二皇子起初面露疑惑,继而笑道:“母妃,你怎来了?”
林德妃目光扫过城楼上的众人,淡淡道:“我儿攻打长安,母妃怎能不来。”
二皇子似有些赔着小心,“儿臣不是向母妃允诺过,待拿下长安,便迎母妃入昭明宫做太后么?母妃信不过儿臣?”
风里送来令人作呕的焦臭味,林德妃看了一眼烧得面目全非的百姓尸体,问:“你父皇不肯见你?”
二皇子一夹马腹,与林德妃并立于阵前,不屑道:“母妃有所不知,父皇已逃离长安,太子那不济事的成了新帝。”
林德妃垂眸笑笑,自言自语道:“到底是她有福。”
二皇子不服气,“母妃何出此言?待我打进昭明宫,他还有命在?”
城楼上听不清二人说什么,王中丞认出来人是林德妃,扬声道:“儿不教,母有过,乌乞努铸此大错,德妃娘娘便袖手旁观么?”
林德妃看着他,并不回应。
二皇子怒目相向,口中詈语频出,末了道:“给你等一个时辰去请示那废物,识趣的便大开城门,迎我入长安,若叫我打进去,是何下场不必我啰嗦!”
风不知几时刮得紧了,层叠的灰云为疾风卷起,恶浪般涌动于低矮的天幕下,天地间仿佛陡然收窄,落单的玄色鸟穿梭其间,发出凄婉的孤鸣。
林德妃缓缓抽出腰间佩刀,锋刃摩擦过刀鞘,其声恻恻,令人不寒而栗。
突嘞人似是见识过她的身手,纷纷于马上举刀相和。
二皇子得意地往城楼上瞟了一眼,勾唇道:“此处有儿臣即可,何须劳烦母妃?”
“不过母妃既来了,儿臣不忍母妃久等,此刻攻城,天黑前即可入昭明宫,今日便让母妃做上太后!”
林德妃仍是未作声,她终于将那刀提在了手中,素面朝天,目光不知凝于何处,久久未语,只手腕蓦地翻转,横刀于马前,刀刃雪亮的寒芒在她眼前一闪而过。
高见充抬手示意众将士做好准备,随时听令,又请余者撤回瓮城中。
青罗看着密如飞蝗的突嘞兵,心中压了块巨石般沉重,正欲转身,忽见林德妃奋起右臂,利刃破风,一霎时,手起刀落。
二皇子脖颈一侧豁开深长的口子,热血汩汩而出,他愕然瞪大双目,徒劳地伸手捂住血口,上身打了个晃,没来得及说半个字,便向前栽倒,伏于马背。
林德妃灰白的面孔上血色斑斑,泪水和着血水,蜿蜒而下。
仿似过了许久,青罗动了动唇,终是未出声,只低声一叹。
王中丞动容道:“德妃娘娘深明大义。”
林德妃还刀入鞘,夹紧马腹,俯过身去,一把托起二皇子的尸首,横放于马上,仰头对着城楼,神色哀恸,却是一字一句,平静道:“萧氏不肖子通敌叛国,已为我斩杀!”
突嘞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闹得不知所措,云梯、投石车俱已齐备,主将却折于阵前。
几个副将正迟疑不决,阵尾又鼓噪起来,因前后相距甚远,不知何故生乱。突嘞兵高声往前传递着消息,与此同时锣声大振,竟是要鸣金收兵。
片刻间,情势陡转。
突嘞人火速撤离,万千马蹄踏地,激起滚滚烟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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