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章 添茶婢女

六名护卫,如曲水流觞,一盏接一盏从水榭处流至拱门,再过青云台。而谢怀安,待这酒盏流至身前,其沾染杏干糖渍的手指轻巧一抬,便将盏取下,把玩于掌心。

这盏内酒水应颇合谢怀安胃口,但于队正还是劲大了些。

前三盏下肚,队正面色尚算镇定,可这第四盏、第五盏一过,他双眼朦胧,垂首更低,直像醉酒后“苦”之一字涌上心头。平生所历尽化无形之手,重重压覆其首其肩,再折其背,断其念。

“队正,”谢怀安语气悠悠,却与那无形之手几分相似,不留情面便往队正身上压,“这六人似都未曾与你到过水榭二层啊。”

瞧他面色青灰一片,谢怀安双指并拢,蓄力往面前桌案敲去:“这般,你口中‘我们’一词便只有两种可能。第一,你故意撒谎,编造本不存在之人;第二,那人并非你手下护卫,而是什么你不便明说的旁人。”

不等护卫做出这二选一的选择,谢怀安双指再敲,更推一步:“可若编造,所图为何?”

刻意停顿两息,却仍未给队正说话机会,这人收指成拳,蓦地惊讶出声:“难道,是为掩盖你动手杀害阮中尉的事实!毕竟依你所言,只你能去得水榭二层,能在六名护卫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取人性命!”

听此指控,队正登时脊背猛震,寒毛倒竖,仰头间嘴里直急辩:“不!不是!我没,没有杀害阮中尉!”

“既如此,”打量对面男子此刻破碎模样,谢怀安松拳抚于膝头,“你究竟是杀人扯谎,还是当晚真有本不该在场的第三人?”

“队正啊,”谢怀安倾身俯视,“谋害左神策军中尉的罪名,你担得起么?”

盯着面前所录供词,再瞧了眼被吏员带走的队正背影,张部言搁笔间面上狐疑更甚:“所以皆为‘恰巧’?太子左内率‘恰巧’在此,队正去主宴堂取菓子、酒水时又‘恰巧’遇见左内率,便一道在半夜见证阮中尉还活着,再一道于凌晨发现出事?”

张部言说着俯身几分,抬右手比刀,做小幅劈砍状,再压低声音:“那,有没有可能,就是太子亲卫……”

“有。”谢怀安略颔首,随即取过案上竹杓,欲从那茶鍑里再舀杯茶,“但目下一无口供,二无物证,三无书证,四无人证,更不知凶手究竟怎么绕过层层护卫,进入二层雅间。”

“那关键……”张部言话未说完,忽一阵茶香入鼻,更有脚步声由远及近。二人扭头瞧去,原是浮香阁添茶婢子手捧茶鍑缓步走来。

“少卿公,请饮新煮之茶。”只见那女子恭敬说着,利落就将盛装新茶那鍑摆上案几,又把装残茶那只抱进怀里。几番动作,却未见其忙完就走,反倒悄悄打量自己和张部言几眼,似有话讲,又像惶恐自己身份低微不配多言。

看穿侍女犹豫周旋,欲言又止,谢怀安接过张部言盛来茶水,低头轻嗅少顷陆羽所说可荡昏消寐的茶香,随后缓缓开口:“你有何事?”

此话出,添茶女婢旋即怀抱茶鍑跪倒在地,面露紧张,先表一番“冒犯”“唐突”,再求一轮“赎罪”“饶命”,待谢怀安出言表示不计较她冒犯之行,方断续询问队正是否果真犯下杀人恶罪。

这话有趣,谢怀安瞧她瘦弱样貌,不禁好奇这小小浮香阁婢子见着大理寺少卿,不仅不保持距离、遥遥躲避,缘何反倒主动上前,直问大理寺查案进程。

“你与那护卫是何关系,竟敢打探本官公事?”

“我……”女子垂首,手指则紧扶怀中茶鍑,“我与那护卫,也称不上相识……”

这回答更有趣,谢怀安心内疑惑、好奇齐头并进,问:“既不相识,你因何为个陌生人胆大至此?”

像被这话噎住,只见女子指尖无意识摩挲茶鍑,拿住怯生生的劲,再下定决心般指着章思淼所说太子左内率昨夜席位,答:“昨夜因廊柱遮挡,奴给拱门旁那桌食客添茶稍慢,横遭谩骂羞辱,就是这位郎君善心替奴解围。”

略略仰首,露出适时泛红双颊,女子又说:“方才奴茶热了两次,远远瞧见那郎君似始终跪着,便,便担心……”

“担心什么?”谢怀安追问。

像害怕要说之话将惹怒大理寺官员,女子怯怯抬眼,稍作打量,片刻后蹙紧双眉,紧闭双眼,豁出去般似的,道:“担心,担心郎君被冤了去。郎君如此好,定不可能犯下恶事!”

琢磨女子此话,谢怀安问:“你昨夜添茶被骂,是何时?”

既未被问责,女子神色松快两分,思索间答:“那时,柳郎第三支舞已经结束颇久,台上正由曲郎及赵郎作玉笛之舞。应,应为子初二刻到子正间样子。”

听话中时刻,本该扼守水榭梯道的阮美椋护卫队正,却现身主宴堂太子左内率处。谢怀安颇感此间内情关键,当即让跪地女子将昨夜之事仔细讲来。

轻放怀里茶鍑于身旁青砖,女子眼带恐惧瞧了眼拱门旁坐席,缓缓讲述:“昨夜主宴堂处处满座,拱门那方客人又添了屏风,奴,奴一时疏忽,给那桌食客添茶就慢了些。后来,他们当中有个人高马大、面目凶狠的,带着酒气就一把推奴在地。

“来咱们浮香阁的多是达官贵人,奴不知他究竟是何身份,自不敢顶嘴,也未敢起身。可那人许真饮得多了,瞧奴不说话,似还想动手解气。奴自知卑贱,可没想到队正他一把拦下那人手掌,借着饮酒,替奴解了围。”

“之后呢,”谢怀安注视女子稍稍染红的双眼,问,“队正可还继续在那处?”

摇了摇头,婢子答:“奴后来怕得紧,跟东家说了此事后,便不再给那处添茶。队正还在不在那,奴实没看见。不过……”

“不过什么?”

“奴,奴给别处添茶经过时,偶还能听见像是队正的声音。”

顿生怀疑,谢怀安盯住婢子面颊:“浮香阁通宵乐舞,青云台乐声嘈杂,你既未敢近前,怎能听见队正声音?”

只见女子面颊升起红晕,却不慌乱,道:“奴被队正救上一回,自不会忘记他声音。虽不敢近前,不敢打量,但耳朵总,总不自觉就想再听听他言语,所以就……”

瞧她小女子情态渐起,谢怀安问:“那你都听见他说了什么?

“多数也听不清,只他似隐约说过什么‘作辞’‘不可再饮’,却好像被旁的什么人拦住。”

如此听着,谢怀安只对太子李弈怀疑更甚。

先不论这队太子亲卫究竟是不是凶手,其必定有所图谋。

按章思淼所言,他们明明厌恶男舞,却偏在阁里男子软舞喧闹之夜入席。借口放松休憩,却特意挑选隐蔽处席位。本该为太子名声及地位考量,与阮美椋及其护卫保持距离,却反同场寻欢,甚至与阮美椋随扈队正把酒言欢。

桩桩件件,哪里像什么“恰巧”,分明像张大网故意将阮美椋网在其中!

再往深想,假若真是太子……若真是李弈欲杀阮美椋而代之以心腹宦官……

正如先前鱼仙亭所挑明,这七名护卫在杨秀贞手下难有活路。不论惩罚还是封口,为不暴露阮美椋在浮香阁所作所为,为不暴露左军内部不力,为守军心、民心,以及圣人之心,在知晓他们嘴里真相后,杨秀贞定会断然除掉此可能透露风声的七人。

若心再狠些,经今晨太子左内率传信,杨秀贞除不了太子的人,定会除了这七人,从而断绝有心者编排左军与太子暗通款曲。

而若此案背后真是太子,这七名护卫更活不了——能在先太子薨逝后稳占少阳院者,怎会留着最可能知晓他暗地动作的护卫?怎会任他们被左军、大理寺,乃至圣人问话,任他们吐出些危险言语?

得尽快送这七人回寺!此刻暮鼓未启,天尚明亮,不论杨秀贞还是太子李弈,定也不敢如此光明正大在大理寺与金吾卫两路人马里下手!

如此想着,谢怀安眉头蹙紧,当即打发了添茶婢子,对张部言道:“部言!即刻带吏员押此七名护卫回寺,另去寻刘校尉及其手下金吾卫护送。路上定要谨慎小心,护其安全。回寺后记住让邢狱丞分开关押,严加看管,一丝纰漏也不能出。”

见张部言离去,谢怀安独自坐在阮美椋昨夜席位,心念仍未消绝。先前被压着的某种怪异感更“嘶”地一声顾自划开道口,种子般种在其腹内生根发芽,直至填满四肢百骸。

“自进这浮香阁以来,”谢怀安抬目平视,喃喃自问,“到底哪里古怪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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