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晚重阳宴散时,已是更深露重,漫天星辉。
光王的车驾走夹城回到十六王宅,当马车停在宅门前,温儿与瑶儿早已伏在晁灵云膝上,睡得极为香甜。
晁灵云不愿假手于奴婢,与李怡一人抱着一个孩子下了马车,在夜色中并肩走回安正院。
驾车的仆从一抖缰绳,轻轻吆喝一声,驾着马车离开。一直紧跟其后的另一辆马车这才缓缓停到宅门前,车帘一动,从车内跳下一名侍儿。
侍儿放好杌凳,扭身向车内道:“娘子,可以下车了。”
车内不闻应答,唯有车帘如波纹一晃,便见吴青湘弯着腰出了车厢,面无表情地下了车。
侍儿伺候吴青湘进了宅门,才又爬进车厢,从车里抱下小郎君李渼。
八月过后,秋凉已是一夜重过一夜,渗入蒙昧不明的月色,照得人心头生寒。
吴青湘一路走回自己的琉璃院,柔软的鞋底踩过阴暗潮湿的寒苔,不闻一丝声响。
今夜院中又是死寂一片,仿佛秋虫都对这个面如覆霜的女子生出畏怯。吴青湘独自走在前头,也不要人提灯引路,径自脱履登堂,却在跨过门槛的一瞬间,穿着薄罗袜的脚底踩中了一物。
她低头查看,发现一封雪白的信笺落在地上,衬着青色的地毯,在幽暗的夜色里显得那样诡谲。
她弯腰拾起信笺,侍儿好奇,在一旁探头探脑地问:“娘子,这是什么?”
“休要多问。”吴青湘将信笺拢入袖中,冷冷道,“有这闲工夫,先去安置孩子。”
“是。”侍儿缩了缩脖子,赶紧抱着李渼去了卧房。
吴青湘独自走到桌案边,点亮灯火,却在展开信笺的一瞬间,素来冷静的脸上彻底失去了从容。
只见雪白的素纸上画着一枚袖箭,用笔稚嫩、画功拙劣,然而袖箭尾柄上那个小小的“罗”字,却勾起她心底最阴郁的回忆。
吴青湘将笺纸飞快揉成一团,攥在掌心里沉默了许久,才从牙缝里轻轻挤出一句:“阴魂不散……”
萧洪,一个早就被驱逐出京、死在流放路上的罪人,随着这封信笺将秘密捅破,再次回到了她的生命里。
一瞬间危机感如磐石万钧,压得吴青湘几乎喘不过气。
到底是何人送来这封信,这人是如何进了光王宅,又知道她多少事?
己在明、敌在暗。当务之急,还是先查清楚这封信的来龙去脉,才好有个应对。
理清了思绪,吴青湘强迫自己镇静下来,在灯下重新展开笺纸,反复查看。
这封信上只画了一枚袖箭,箭上的“罗”字歪歪扭扭,丑得像蚯蚓,也许写信的人压根就不识字。这样一个目不识丁的人,用的笺纸为何却细腻洁白,品位不俗?
再者光王宅虽不是禁卫森严,也非任人进出之地,谁能冒险潜进宅中,将信准确无误地投入琉璃院?或许这笺纸,就是窃自光王宅中,而这个人,也很可能就在光王宅里。
吴青湘想通这节,冷冷一笑,将笺纸放到灯上点燃了,丢进唾盂——如果这人知道自己的底细,为何不直接发难,却鬼鬼祟祟弄了这么一封信出来,拐着弯地提醒她过去的事?
是投鼠忌器,怕他的孩子遭了殃吗?
吴青湘的眼眸在灯下微微闪了一闪,低头吹熄灯火,自去安歇不提。
一夜无话,翌日清晨,吴青湘破天荒地去了李渼屋中,漫不经心地坐在榻上,看侍儿喂他用朝食。
侍儿手持粥碗,握着汤勺,追着李渼满屋子跑,又见旁观的吴青湘面色冰冷,不由紧张地解释:“小郎君这两天有点挑嘴,吃饭不香,往常不这样的,兴许是在宫宴上吃刁了嘴……”
“他才进过几次宫,就能吃刁了嘴?按说秋后天气转凉,胃口也应该见长。”吴青湘打量着孩子,问侍儿,“是不是你给他吃多了糕点细果?”
“冤枉啊,娘子叮嘱过要让郎君吃好正餐,奴婢哪敢再惯着郎君?”侍儿连忙叫屈。
吴青湘点点头,注视着一直背对自己,沉浸在玩耍中的孩子,默默陷入沉思。
******
几场秋雨过后,碧空白云更见高旷,长安已是黄花堆积、菊香冲天。
这日一大清早,李怡又去了荐福寺,晁灵云正在房中洗漱,一名婢女忽然来到廊下求见,进门后低声向她禀报了几句。
晁灵云听罢,蹙眉问:“好好的一个大活人,怎么就寻了短见?”
“娘子有所不知,这婢女阿青是个手脚不干净的胚子。昨日她在厨房里偷点心,被厨子当场拿住,奴婢训了她两句,谁知她气性竟那么大,夜里偷偷在房中自尽了!”婢女急着将自己摘干净,愤愤不平地道出始末。
晁灵云却疑惑道:“既然手脚不干净,为何不报知我,也好将她打发出去?”
那婢女讪讪笑道:“娘子莫非不记得了?阿青可是圣上赐给光王的宫女,只因光王不近女色,才将她打发到厨房里做事。她毕竟是从宫里出来的人,轻易打发不得,何况贪嘴偷吃两块点心,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。”
“可你私下责罚,使她羞惭自尽,如今人死在宅中,不是更把事情闹大了?”晁灵云叹了口气,道,“我记得圣上赐的四名宫女是刚入秋时进门的,这才过了几天,就死掉一个,若是传扬出去……罢了,那阿青如今停在哪里?我先过去看看。”
“娘子,这可使不得!”婢女急得直摇头,“那可是一具自缢的尸首,娘子金尊玉贵,如何能看那等污秽的东西?”
“怕什么?”晁灵云不以为然道,“如今宅中是我当家,有婢女自缢,当然得由我来处置。你休要啰唣,只管给我带路就是。”
那婢女哪敢违拗主母,只得领着晁灵云前往停放尸首的厢房。
此时厢房外聚着不少交头接耳的下人,见主母来了,立刻惊慌四散。
晁灵云淡然自若地推门直入,揭开罩在尸体上的麻布,仔细看了好一会儿,才转身质问报信的婢女:“你真的只训了她两句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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