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月丙寅,天子立先帝幼子陈王李成美为太子,大赦天下。
储嗣既定,普天同庆。立嗣次日,天子便于会宁殿大宴群臣,备选歌舞中,左教坊的《霓裳羽衣曲》再度被点中。
消息传至偏殿,元真欣喜之余,不免心有余悸道:“老天保佑,这次可别再节外生枝了。”
晁灵云和宝珞对视一眼,齐声笑道:“师父若是担心,不如去保唐寺烧烧香啊。”
保唐寺乃是平康坊妖童媛女的幽会胜地,也是元真情郎寄居的地方。元真一听便知道自己被弟子取笑了,不禁老脸一红,啐了声:“呸!”
至于元真娘子的小情郎,此事便说来话长了。
就在一年前,元真被两个弟子瞧出端倪,一开始还死活不肯承认,没想到两个狡黠的丫头竟顺藤摸瓜,一路跟踪元真来到保唐寺,将一对幽会中的鸳鸯抓了个正着。
好一通盘问之后,晁灵云与宝珞终于确定师父是真的老树开了花,简直欣喜若狂,恨不得放爆竹庆祝。
原来三年前长安大乱,元真仗着自己舞了半辈子宝剑,依旧在城中应酬往来。一日在街头行走时,她无意间撞上恶霸打劫,忽然想起晁灵云曾问自己的剑术能否实战,便好奇一试,这一试便救下了初来长安的杜小公子。
那一年杜小公子不过十九岁,一个地主家愣头愣脑的傻儿子,为了应试来到长安,第一眼便见识了元真冠绝大唐的风姿,就好像常年吃素的人一开荤便大嚼龙肝凤髓,从此食髓知味,眼里再进不了旁人。
元真娘子就没见过那么能死缠烂打的孩子,起初可被烦死了,为了让他好好读书,还特意请他去戏场看了一出《李娃传》,想让他警醒警醒。不料傻孩子看到一半便痴痴出神,两只发直的眼睛开始啪嗒啪嗒地掉眼泪。
元真见惯了甜言蜜语,或者威逼利诱,却没见过这样不争不求,眼泪滂沱的追求方式。就仿佛剥开所有矫饰,一下子接住了对方最赤诚的心,她慌了神,手足无措,最后只能跳下自己挖的坑,再三向小杜保证,绝不会像李娃一样抛弃他,才算哄住了傻孩子。
随后几年小杜屡试不第,倒也不曾气馁,整日乐陶陶地寄居在保唐寺中,一边读书,一边盼着元真有空前来相会。
因为年岁相差太多,元真十分羞耻,一直瞒着教坊众人与小杜谈情说爱。又因两个首席弟子都嫁入王宅,一时竟被她瞒得滴水不漏,可惜终究纸包不住火,最后还是被两个精明的弟子察觉,在保唐寺逮了个正着。
从此元真便落了把柄在晁灵云和宝珞手里,时常被她们打趣,有事没事都要叫她去保唐寺“烧香”。
元真瞪了她俩一眼,羞恼地撵人:“有这闲工夫,多去准备准备。别跟我耍嘴皮子,没羞没臊的!”
晁灵云和宝珞哈哈一笑,跑去更衣梳妆。
趁着换舞裙的间隙,晁灵云偷偷问宝珞:“圣上立陈王为太子,颍王他还好吧?”
“他好什么呀,差点不准我来献舞呢。”宝珞撇撇嘴,不屑道,“我才不理他,随他发疯去。”
晁灵云就爱她又娇又蛮的性子,忍不住笑道:“你啊,一定是颍王前世的冤家。”
“巧了,他也是那么说。”宝珞乐了,一边对着镜子描眉画鬓,一边洋洋自得,“他心里可恼我呢,我就跟他说,我这辈子就是来找他报仇的,要我乖乖听他的,除非到死那天。”
“你这嘴真是欠打!”晁灵云啐了她一口,又好奇地问,“颍王他怎么回你?”
宝珞哈哈笑道:“他让我还是别死了,反正他天生富贵腰杆壮,可以由着我折腾。”
她边说边比划,笑得神采飞扬,晁灵云也跟着笑,就在二人肆无忌惮地拿颍王说笑时,一名宫女忽然走进偏殿,找到了宝珞:“娘子,颍王让奴婢前来捎句话。”
宝珞立刻噤声,有点心虚地问:“颍王要对我说什么?”
那宫女凑到宝珞耳边,小声嘀咕了几句。
晁灵云在一旁看着她们,见宝珞露出一脸迷惘的神情,十分好奇她听到了什么。
等到那宫女行礼告退后,她便问宝珞:“颍王给你捎了什么话?”
“他让我盯着刘楚材,”宝珞满头雾水,对晁灵云道,“今天刘楚材不是要耍竿嘛,颍王说大宴结束的时候,他要带走刘楚材,让我帮他盯着点,别让人跑了。”
刘楚材是教坊里耍竿木的伶人,晁灵云和宝珞都认识,颍王忽然盯上这么个人,让她们都有些想不通。
“颍王有没有告诉你,他为何要带走刘楚材呢?”晁灵云问。
宝珞摇摇头,抱怨道:“他这人总是这样,做事掐头去尾,让人摸不着头脑。”
晁灵云看着宝珞,忽然脑中灵光一闪,迟疑道:“我记得,庄恪太子生前很宠信刘楚材。”
“这我知道啊,”宝珞顺口道,紧跟着脸色却变了,“你的意思是……颍王他要查庄恪太子的事?他疯了吗?”
“这只是我的猜想,毕竟刘楚材除了庄恪太子这一层关系,只会耍竿木而已。”晁灵云若有所思道,“庄恪太子确实死得蹊跷。也许颍王已经查到了什么,必须拿住刘楚材,他自己在大宴上不方便行动,才要你帮忙盯人。”
“就算他要抓人,非得今天吗?”宝珞明丽的脸染上一层阴郁,失落道,“你也别跟我说颍王是为了庄恪太子了。他就是个无利不起早的性子,做这些肯定是为了他自己。我劝了他多少次,让他安安生生地和我过日子,他非但不听,这次居然还要差遣起我来。《霓裳羽衣曲》对我而言有多重要,他难道不知道吗?我根本不想,也不能分心!”
看着伤心失望的宝珞,晁灵云只能劝她:“你别生气,这样更跳不好《霓裳羽衣曲》。”
“好,我不生气。”宝珞深深吸了一口气,又缓缓吐出来,“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,他一直当自己的事是大事,我的舞只是供人消遣的玩意。哼,我偏不!那刘楚材谁爱盯谁盯去。”说完便转身对着镜子,继续化妆。
晁灵云看着她执拗的背影,不由心生怅然,叹了一口气。在野心勃勃的颍王身边,还能活得那么纯粹,只有宝珞才是元真娘子真正的弟子。
不是不羡慕这般单纯的赤子之心,但一想到有可能被蒙蔽的天子,还有旁观大局的李怡,晁灵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,在准备《霓裳羽衣曲》的同时,抽空去看了一眼刘楚材。
那刘楚材与庄恪太子年龄相仿,今年不过才十四岁,青葱少年默默搂着自己的长竿,站在一群耍百戏的半大小子里,倒透出几分与年岁不相称的沉静。
看着是个稳当的性子,不用担心他会乱跑,晁灵云怕被宝珞发现,偷看了片刻便回归舞队。
哪知不过瞬息工夫,就听见教坊使焦急的声音传来:“刘楚材呢!刘楚材跑哪儿去了!”
晁灵云心中一紧,与宝珞对视了一眼,两人心照不宣地前去一看究竟。
只见教坊使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,急得团团乱转:“竿木戏一会儿就要上了,他死哪儿去了!”
“莫非去如厕了?”
“已经去找过了,没有!”教坊使急得满头大汗,骂骂咧咧,“挨千刀的臭小子,等我找到他,非扒了他的皮不可!”
晁灵云心里有预感,刘楚材一时半刻是回不来了,便忍不住插了一句口:“大人莫急,我记得刘楚材的弟弟也在学竿木,万不得已,可以替他上场。”
教坊使一愣,虽没回晁灵云的话,脸色已缓和了不少。他冲晁灵云点了一下头,随后便唤住到处找人的刘父:“刘大,别找了,你家二郎的‘龙游九天’练得怎么样?”
“回大人的话,二郎差不多有大郎□□成的功夫,顶替他也不是不行,就是我得在底下看着点,以防万一。”
“行,先这么预备着,快替你二郎扮上。”教坊使松了口气,不耐烦地挥手,“你们一个个都忙完了吗?少在这儿看热闹!”
众人四散开,晁灵云和宝珞也回归舞队。半道上,宝珞悄声问晁灵云:“是不是他等不及,提前将刘楚材抓走了?”
“想抓刘楚材的,不一定只有颍王一个。”晁灵云摇摇头,压着嗓子回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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