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明宫中,天子李昂因为激动引得病势加重,昏沉沉地回到寝宫太和殿,一番延医进药后,躺在御榻上刚要入睡,却感到手指被人轻轻捏了一下。
他嗔怪地睁开眼,认出穿着宫女衣裙的晁灵云,疑惑地皱起眉。
晁灵云竖起一根手指,在唇上一比,示意李昂噤声,随后大胆地拽住他一只手,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请求。
李昂看着她,唤了一声:“王福荃。”
“老奴在。”
“朕欲静心安睡,你让殿中人都退下,若是有人求见,你也替朕拦着。”
“是。”
待王福荃遣退宫人,出殿守门后,李昂才对晁灵云开口:“你竟如此大胆,擅自逗留宫中,也不怕被禁军拿住。”
“只要能单独面见陛下,妾身甘愿冒险。”晁灵云迫不及待道,“今日陛下在思政殿那么伤心,妾身心里很难受,所以打定了主意,有些话一定要禀告陛下。”
李昂看着她诚恳的脸庞,轻声道:“你说吧。”
晁灵云便将立嗣大宴那日的所见所闻,一一向李昂禀明,同时紧紧握住他的手,恳切道:“陛下千万别动怒,妾身只是同情庄恪太子,不忍心陛下被人蒙蔽,才冒险说出这些话。”
李昂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,闭上双眼,隔了好一会儿,才缓缓开口:“你不必冒这个险的。害死永儿的……是朕。”
他睁开双眼,泪滴从眼角滑向双鬓:“杨贤妃一直想废了他,朕何尝不知?只是朕以为自己手握权柄,可以掌控大局;以为永儿骄纵、无人管束,杨贤妃可以使他警醒,使他进取。若非朕自作聪明,永儿又怎会断送在杨贤妃和安王手中?立嗣大宴那日,朕杀了一批伶人宫女,以为如此便能够平息自己的愧疚,可惜事与愿违。也就是在那一天,朕才悟出朕迁怒他人,根本就是自欺欺人。”
李昂的话与晁灵云的设想大相径庭,她不知该如何回应,只能惶惑地低喃:“陛下,不是这样,不该是这样的……”
“你回去吧,朕会安排王福荃,秘密送你出宫。”李昂偏头看向晁灵云,哽咽道,“至于永儿的事……朕不会治杨贤妃的罪,也不会治安王的罪,因为有罪的是朕。待到九泉之下,朕自去向永儿赔罪。”
“陛下……”晁灵云鼻子一酸,热泪忍不住涌出眼眶。
她正想开口劝李昂不要自责,却听见王福荃的声音在殿外响起:“陛下,杨贤妃求见。”
晁灵云心中一凛,惊慌地望向李昂,等他示下。
李昂低声道:“朕若避而不见,杨贤妃必然起疑,还是委屈你,先躲入榻下。”
“是。”晁灵云不敢迟疑,敏捷地钻入御榻之下。
李昂等榻下窸窸窣窣的声音停歇,才回了王福荃一声:“宣。”
随即殿门一开,花枝招展的杨贤妃进入太和殿,翩然来到李昂榻前:“陛下万福。今日听闻陛下龙体稍安,已有雅兴在思政殿观舞,陛下却不召臣妾伴驾,臣妾只好自己来请安了。”
大殿幽深,烛火昏昏,李昂躺在榻上,看着杨贤妃艳丽的脸,如夜半观牡丹,只觉得有股说不出的阴暗邪艳:“听爱妃的意思,是怪朕冷落了你?”
“臣妾不敢。只是自从立嗣大宴那日,陛下一直在太和殿养病,不许臣妾来看望……臣妾知道,因为庄恪太子,陛下心里对臣妾有怨,所以臣妾今日求见,也是有要事禀报陛下。”
李昂面无表情地看着她,目光深沉:“爱妃有何要事?”
杨贤妃握住李昂的手,指尖亲昵地摩挲:“陛下,自从庄恪太子猝然薨逝,臣妾是如何被朝中百官诟病,陛下是知道的。”
此言一出,躲在榻下的晁灵云大惊失色,心跳得飞快。
杨贤妃为何突然也提起庄恪太子?是巧合,还是她已经暴露了?
就在晁灵云心乱如麻之际,御榻上的李昂却是不动声色,淡淡地安慰杨贤妃:“当初决定惩处太子的,是朕。爱妃一直代朕受过,委屈爱妃了。”
“陛下都这样说了,臣妾岂敢有怨言?”杨贤妃捧起李昂的手掌,紧贴自己香软的脸颊,“庄恪太子薨逝后,臣妾一直隐隐怀疑,这其中有阴谋。毕竟臣妾杖责了庄恪太子的伶宠和宫人,瓜田李下,太子一出事,黑锅自然就落在了臣妾的背上。所以这一年来,臣妾一直派人暗中追查,果然就发现了一些端倪。”
李昂看着两眼发光、笑容满面的杨贤妃,心中一阵剧痛,却只能睁大双眼,故作惊讶:“是何端倪?爱妃快说!”
“臣妾的宫女打听到,当日臣妾离开少阳院之后,宜春院舞姬薛翠翘曾入少阳院,单独接触过太子。”杨贤妃笑脸微微扭曲,说得绘声绘色,“据说薛翠翘与太子密谈之后,太子便一反常态,只身前往太和殿,这才淋雨受寒,暴病身亡。陛下,这薛翠翘一定是受人指使,臣妾恳请陛下,准许臣妾彻查薛翠翘。”
李昂盯着杨贤妃的双眼,一言不发,直到杨贤妃的目光中流露出焦急与疑惑,才冷冷开口:“爱妃言之有理,王福荃,召薛翠翘入太和殿。”
杨贤妃听到李昂的口谕,吃了一惊,忙道:“陛下龙体欠安,不宜操劳,此事不如就交给臣妾吧。”
李昂将手从杨贤妃手中抽离,轻轻一摆,示意她不必再多言:“此事涉及庄恪太子,朕要亲自过问。”
躲在床下的晁灵云暗自惊心,想不到自己竟如此之巧,赶在杨贤妃又要构陷什么人的档口,提前说出了真相。
在一段漫长的等待之后,晁灵云终于听到王福荃前来禀报,说宜春院乐伎薛翠翘已被带到。
“宣。”
“陛下,”这时杨贤妃再一次劝阻,“此处乃是寝宫内殿,审问薛氏多有不便,不如还是将她送入诏狱吧。”
李昂不置可否,只对杨贤妃道:“扶朕起来。”
杨贤妃心中忐忑,不敢再多言,只得扶着李昂坐起身,又往他肩上披了件锦裘。
这时翠翘已被内侍带入太和殿,一脸惶恐地跪下,伏地行礼:“奴婢薛翠翘叩见陛下,陛下万岁万万岁。”
御榻下的晁灵云看见了翠翘的脑袋,悄悄往深处躲了躲,生怕被她发现。
另一边薛翠翘行过礼,正心神不宁地跪在地上,等候天子发落。
原本她已做足了准备,等着进诏狱后挨上几鞭子,就将安王交代的话都供出来。安王已经为她备下最好的伤药、丰厚的赏赐,当然最诱人的还是他的许诺,等到他登基之日,自己至少也会封个昭仪。
一路上翠翘打着如意算盘,没想到内侍押着她,最后竟来到了太和殿,这已经完全偏离了安王与自己事先的约定。
翠翘不禁偷瞄了杨贤妃一眼,发现她面色凝重,心里顿时直打鼓。
惶惶之际,便听李昂对杨贤妃道:“爱妃,开始吧。”
“是。”杨贤妃清了清嗓子,粉面含威地瞪着翠翘,喝道,“薛氏,庄恪太子薨逝当日,你是不是只身去了少阳院?”
杨贤妃当着天子的面厉声质问,翠翘就算早有准备,依旧吓得浑身颤抖,小声道:“没有,奴婢没去过少阳院。”
“撒谎!”杨贤妃呵斥一声,声色俱厉道,“你当日的行踪,我早已查得一清二楚,再不如实招认,休怪我无情。”
“娘娘息怒,”翠翘扑在地上不停磕头,“奴婢真的没去过少阳院,娘娘明鉴!”
为了取信于人,翠翘额头在铺殿金砖上碰得砰砰作响,一起一落间,她的余光能感觉到天子正盯着自己的脸,天威难测,让她恐惧渐生,眼泪无需硬挤便爬满了脸颊。
“陛下,以臣妾之见,这薛氏不吃点苦头是不会招认的。”杨贤妃见李昂一直沉默不语,趁机进言,“寝宫内不宜动刑,还是把薛氏打入诏狱严加审问吧。”
“不必,就在这里用刑吧。若爱妃觉得不便见血,用竹拶和夹棍也就是了。”李昂恹恹地吩咐王福荃,“你下去安排。”
“是。”
王福荃应声而去,跪在地上的翠翘脸色煞白,放声大哭:“陛下饶命,陛下饶命啊!”
谁不知道竹拶和夹棍的厉害,自己身为舞姬,若是手脚被夹出个好歹来,她整个人就废了。
翠翘哭得肝肠寸断,奈何天子无情,根本不为所动。
须臾,几名内侍将刑具送入太和殿,翠翘吓得爬到杨贤妃脚边,抓住她的裙裾求救:“娘娘,娘娘饶命啊……”
这与之前商量好的根本不一样啊!
杨贤妃生怕她嚷嚷出不该说的话来,狠狠踢了一下她的手:“不想受苦,就快点招认!”
翠翘一愣,还没反应过来,人已经被两名内侍架住,冰凉的竹拶套进十指,狠狠一收。
“啊——”翠翘瞬间爆发一声惨叫,尖锐的叫声刺痛了所有人的耳朵。
晁灵云躲在榻下,仿佛能听到竹拶喀啦喀啦夹断翠翘的指骨,不由一阵心惊肉跳。
她立刻意识到,这是圣上在替庄恪太子报复。
“招,我招!”翠翘拼命哭喊,红肿的十指痛如火烧,冷汗湿透了冬衣。
竹拶松开,她瘫倒在地,泣不成声:“奴婢……奴婢那天去少阳院,见了太子。”
杨贤妃立刻追问:“你见到太子后,做了什么?”
“奴婢劝太子,到太和殿……向圣上求情。”翠翘趴在地上,望着冷面如冰的李昂,浑身抖如筛糠,“少阳院与太和殿……相距甚远,太子冒雪前往,一定会感染风寒。”
“你故意设计太子染病,是何目的?”
“只要太子染病,汤药里就可以动手脚,奴婢只知道这么多,真的只知道这么多……”翠翘将双手护在怀里,呜呜哭泣。
杨贤妃皱着眉,问:“是谁指示你这么做的?”
“是……”翠翘恐惧地望着李昂,身体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,低声道,“指使奴婢的人,是当时的陈王、现今的太子,李成美。”
到了这一步,她只有横下一条心,才能有活路了。
听到翠翘竟然攀咬太子李成美,躲在暗处的晁灵云倒吸一口凉气。
翠翘这是从哪儿借的胆子,竟敢谋害两任太子!
坐在明处的李昂亦是这样想,他的唇角甚至浮起一丝笑,漆黑的眼珠盯着翠翘,幽沉得像索命的黑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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