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长意在家中修养,除去秦月先偶尔来看他,给他送了些补药,并无第二人上门。
小满关起门,总是忍不住抱怨谢长意身陷囹圄时,相府那边根本没人来问候,他向刘管事递了书信,也杳无下文,可见世风日下、人心不古。
他心疼自家主子病容苍白,便自告奋勇,去买些珍珠粉回来。
谢长意犹疑了一下,让他去朱雀大街一家老字号去买,他从前是那家的老主顾。
小满应声称是,回来时,几乎是用蹦的,一脸的兴奋,捧着好几盒描绘精致的粉盒,对谢长意道:“公子果然是那家店的老主顾,掌柜的一听公子的名字,白送了好几盒上好的珍珠粉。我打开瞧过了,都是粉质细腻的珍品。”
如此天上掉馅饼的好事,谢长意的神情也说不上意外,将粉盒一一打开,指尖揉捏着细细的粉沙,“嗯,这珍珠粉好,挺少见的。”
小满一听谢长意夸赞,便又讲道:“我今日去的时候,本以为正是国丧,店中没什么人。没想到,居然有许多妇人挤在店里,争着抢着要买珍珠粉呢,也不知她们买了要做什么。”
“国丧期间禁止演乐,青楼乐坊自然要闭门谢客,此时不争丈夫的心,更待何时呢?要是官宦人家,府中花红柳绿更是大忌,妻妾们自然要争个‘清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饰’的感觉了。”
小满感叹道:“好幸苦啊!她们是把官人当东家还是怎的,这么敬职敬业。”
“女子向来不易。”谢长意合上了所有粉盒,只留下其中一盒,让小满将其余的都收着。
小满的心思还在八卦上,漫不经心地收着粉盒,继续道:“那群妇人中,应该真有官宦家的女子,妾室或者外室之类的,毕竟正妻在这档口不好出门……有一人出手很阔呢,揪着老板不放,要最贵最好的。我听周围窃窃私语的女子说,那是国舅公子的侍妾,很受宠爱的,听说国舅公子为了她,已经基本不宠幸其他妾室了。”
谢长意听着,手指像是无意识的摩挲着粉盒,抚过上面凤穿牡丹的纹样。
“掌柜的说,给她的已经是最好的珍珠粉了,她还不满意,忿忿不平,买了很多,才不甘心的走了。幸好,掌柜的悄悄送我的时候没被她看见,不然,说不定要被她抢哩。”
小满喋喋不休地讲了一会儿,见谢长意面有倦色,便识趣地闭了口,将剩余粉盒收好,扶谢长意回屋了。
待屋内只有谢长意一人,他才从那留下的粉盒底部,轻轻抽出了一张夹在夹层中的信纸,展开看过后,便丢进了一旁燃烧的炭盆里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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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月后,谢长意的身子已经大好,小满日日给他喂补品,把他养得气色红润之极。
外面风声十分的紧,秦月先来得次数越来越少,似乎是他的父兄频繁往京传信,他难得有暇出门了。
朝堂上为储位之争还僵持着,守灵结束,大皇子仍未返京,拟了份悼表,称他在江南一带为父皇设灵为祭,一切规格,皆按朝廷礼法。
宫内消息压得更厉害,直到移送陛下梓宫入陵的时候,才传出皇后娘娘拟定的陪葬名单里,赫然有常年为陛下诊病的太医们,弄得宫女太监人人自危,不敢多说一个字。
天气愈寒,又是一日,一个猝不及防的惊变如旱地惊雷,炸醒了整座京城。
禁军统领林烨,在深夜带着数名亲卫,意欲强闯城门,出京而去。结果,被守门的将领乱箭射杀,当场殒命!
传言什么都有,有人说陛下临终前给了他立嗣遗诏,传位于大皇子,让他带出京去。有人说陛下没留下遗诏,而是留下了一份百官行述,宗室朝臣,武官将领,所有人见不得人的秘幸,都记录在案,是掌控他们的绝好武器。
更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传言,就不一一赘述。总之,他的死亡,成为了储位之争的最后一根稻草,让当前的平衡瞬间倒塌。
次日在朝堂上,皇后忽然态度强硬,再次推举二皇子继位,禁军将宣政殿围得风雨不透,执金吾在殿内拔刀而立。
不多时,殿内便传来二皇子受命于天、正位大统的消息。
京城的老百姓不在乎龙椅上坐着的是谁,只是人人欢庆,终于又能过平静如常的生活了。
登基大典的第二日,谢长意换了身雪青雨花直裰,外套月白大氅,玉冠束发,如雪中遗世独立的万年青,傲然于世。
小满疑惑主子如此郑重是要去哪里,没想到,谢长意说,年底将近,合该拜访恩师,送些节礼才是。
小满大怒,说什么也不肯准备节礼,谢长意好一通安抚,他才不情不愿选了些冬日节礼,叫上车马,往相府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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宰相府邻近皇宫,府邸巍然,气势恢宏,门口赫然立着一对石狮,目光炯炯。
谢长意扣响朱红大门上的金漆兽面锡环,须臾,便有小厮来应门。
“烦劳通报,就说谢氏长意前来问候恩师,请恩师拨冗一见。”
“好,等着。”小厮上下打量了他一番,合上门,好一会儿,才回来,“相爷请您进去,请。”
“多谢。”谢长意颔首示意。
进门是一条青灰色的砖石路,直至厅堂,沿路厢房布局规整、严谨有序,灌木修剪得也井井有条。
院中青松正绿,并无一点姹紫嫣红之色。
小厮引谢长意至书房门口,让小满同他下去喝些热茶,两人便一齐退下了。
谢长意轻敲房门,内里传来一道淳和威严的声音,“进来。”
谢长意一推门,便见恩师严雨亭圈坐在黄花梨椅中,狐裘裹身,手指捻着佛珠,正闭目养神。
谢长意掀起衣袍,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,他才缓缓睁眼。
严相严雨亭,闭眼端坐时,十分像一位学斋先生,看着极为和善,睁眼时,细眉精目之下,却是老成谋国的深沉,令人不禁提心吊胆。
“普玄大师近日在宫中为先帝诵经,佛法高深,我有时请教,也觉受益匪浅,自生敬畏啊。”他自顾自说了一句话,轻轻抬手,示意谢长意起身,“随富随贫,随贵随贱,随时随止,际遇无常,人也无常。从前只道你聪慧,没想到离京五年,归来心境也精进了不少。你入京一月有余,我迟迟未见你,实属无奈,莫要怪罪为师啊。”
“老师言重。”谢长意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。
严雨亭示意谢长意坐下,又道:“一朝天子一朝臣,谢氏在先朝犯的事,到了今上这里,也该翻篇了。我知道你入京不久,便进了金吾狱,那儿是个阎王地界,你在狱中受苦,我却不能相救,实在有违为师之道。不过,执金吾内部派系林立,暗中保你一时无虞,还是容易的。日后再为你谋个官身,也就没人敢暗中对你下手了。”
谢长意乖顺地点了点头,严相的话滴水不漏,人情现实都讲得清清楚楚,并没有他插话的余地。
谢长意入京便知,不到先帝驾崩,新帝登基,严雨亭是不会轻易见他的。正如他说的,一朝天子一朝臣,昔日旧犯之子,总要等到新朝来临,才好重新入仕。而他作为旧朝的老臣,在新朝也需新的帮手,才能稳坐在这个位置上。
严雨亭见谢长意低眉的神色,嘴角微微上扬,适时换了一副亲昵的语气,“好孩子,昔日我在谢府做西席的时候,你还是一个白粉粉的小人儿,如今越来越比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还端正了。来,扶我起身,咱们去院子里走走吧。”
“是。”谢长意恭敬上前,搀起这位年近知命的老师,往院中而去。
相府后院素净,曲折的廊桥通往一方小湖,湖中养着不少锦鲤。
严雨亭从袖中掏出一小袋鱼食,洒在水面,慢悠悠地等鱼觅食。
“最近京城混乱,发生的一些大事想必你也听说了,你不向我询问,这很好,有些事情知道的不那么清楚,是好事。”
鱼食零星飘在水面上,并无动静。
“二皇子登基,朝中一些支持大皇子的朝臣,会被慢慢撤下,是一个谋差事的好时机……你自己,可有什么想法?”
一条肥美的锦鲤不耐饥饿,率先发现了鱼食,大张着口,贪婪地进食着。
“学生一切听从老师的安排,不敢私自做想。”
“诶,咱们师生,不用这么生分。你十七岁便考过会试,入殿试,本是那一届的探花郎,只是谢氏获罪,御笔将你的名字抹去了,老师也十分痛心啊。你学识谋略,无一不是上品,何必自谦呢。”
“昔日功名不足挂齿。学生从前恃才放纵,有为官之才,无为官之德。只是那时,金车香花,迷住心智,大梦不愿醒,后来踏入凡泥,发现自己也没那么金贵。家中尚有母亲幼弟,我重回京城,自是不能同从前一样了。”
严雨亭神色微诧,捻着细白的胡须,“大起大落,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考验,你如今如此内敛,对入仕也是好事。我原想在翰林院为你谋个职位,现在想来,也不合你的脾性了。”
那条偷食的肥锦鲤被发现,众多闻食而来的鱼,疯抢般激起了湖水,华丽的花纹涌成了一团花海,好看极了。
严雨亭沉思片刻,便道:“前些日子,太后同陛下商议,欲将天福公主下嫁给国舅公子。国舅毕竟是国戚,以此保住他的性命荣华,也是应当的。如今是百日未过,民间亦不许嫁娶,过几日,太后会以先帝遗愿为名,先昭告这个消息。”
“礼部为先帝祭仪本就忙的头脚倒悬,此时正缺人手,且这件事一旦办好,也能博得太后的欢心。你若愿意,我就在其中为你安排一个职位,你看如何?”
严相所说的天福公主乃是太后幼女,当今陛下的亲妹妹,身份极为贵重。
谢长意默了一下,秀目微抬,眼中竟是泪水夺眶,晶莹分明地顺着脸颊滑下,双手紧紧绞着,身子微颤不已。
严雨亭细眉微挑,神色一顿,替谢长意擦去泪水,语气心疼道:“唉,为师上了年纪,竟忘记公主与你从前是有婚约的。如今让你为这件事奔波,确实让你难堪了。”
“非是……”谢长意神情仿若强忍着痛苦,“公主千金之躯,学生本就不堪匹配,如今更是云泥之别,若能为公主的婚事效力,学生自当……”
谢长意说着,泪水流得更汹涌,严雨亭都有些擦不住了。
他劝慰道:“大丈夫立世,有泪不轻弹,怎能说哭就哭。你仰慕公主,也是天经地义的事,当初谁不赞你们天造地设。如今公主要下嫁,你不愿见此场景,也是人之常情。”
“……学生无用,枉费老师的筹谋了。”谢长意嗡声道。
严雨亭轻轻抬手,“不去礼部也无甚大碍,鸿胪寺近日接待各国前来吊唁的使臣,也是一个攒资历的好去处,你就去那里吧。”
谢长意拱手行礼道:“多谢老师。”
湖中的锦鲤终于将鱼食分了个干净,隐入潭底,再不见身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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