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 第 16 章

人世间有三种地方最信不过:一是赌坊说‘下把肯定赢’,二是青楼谈‘今生只爱你’,三就是京城里那些挂着字画的雅致铺子。您要是觉着进去只能闻到墨香,那可大错特错——那氤氲香气底下,指不定藏着多少铁锈味、血腥气和皇子们那点见不得光的小心思。这不,咱们的闲王殿下回京还没顾上喝口热茶,就去老相好……哦不,是老朋友那里,鉴赏了一幅名为《如何帮五皇兄把天捅个窟窿》的绝世名画。至于那护卫东门七?啧,这位更绝,对着元泓时像个会喘气的铁疙瘩,背过身去,居然对一只猫露出了疑似“慈祥”的目光。这京城的水啊,是越来越浑了,不过嘛,水浑才好,水浑了,才能摸着鱼。当然,前提是,别让鱼把船给顶翻了。

——

回京第三天下午,元泓换了身普通读书人穿的青布衫,摇着把素面纸扇,溜溜达达地逛到了京城最热闹的朱雀大街上。东门七跟在他身后半步,穿着深灰的仆役衣服,低眉顺眼,可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,跟刀子似的,把身边挤来挤去的人流刮了一遍又一遍。

走到一个岔路口,元泓脚下一转,拐进了一条清静许多的巷子。恍如有一道无形的墙,一下子把市井的喧闹给隔在了身后。青石板路被磨得发亮,脚步声显得特别清楚。空气里飘着一股子墨香,混着老旧宣纸的干爽气。

一座挂着“雨墨轩”匾额的两层小楼就在眼前,门脸雅致,窗明几净。

元泓推门进去,门楣上的小铜铃“叮铃”一声脆响。店里四壁挂满了字画,博古架上摆着各色砚台毛笔。

一个穿着月白裙子的女子正背对着门抚琴。听到铃响,琴音停了。她慢慢转过身,模样清丽,气质温婉,正是这店的主人,林微雨。

“客官想看什么画?小店新到了几幅文徵明的山水,笔意很是淡远……”她话说到一半,目光和元泓对上,微微一顿,脸上的笑意真了几分,改口道,“……元公子,别来无恙。”

元泓“啪”地合上纸扇,用扇骨轻轻敲着手心,四下看了看:“随便看看。微雨,你这店里的墨香,好像比江南老家的还醇厚点儿。”

林微雨引着他走向一幅挂着的立轴,语气自然:“京城气候干,墨锭发香就更沉些。倒是元公子,多年不见,清瘦了,气度却更稳了。”说话间,她眼风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元泓身后那个影子似的东门七,秀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“这位小哥是……?好重的煞气,不像寻常跟班。”

东门七头垂得更低,一声不吭,像根钉子钉在原地。

元泓淡淡一笑,目光还落在画上:“东门七,我新收的护卫。话少,手脚还行。”他手指虚点着画上的远山,“这皴法,有点倪云林的味道。”

林微雨顺着他的话接道:“公子好眼力。这画虽没落款,看笔意确实是云林一路。就是设色稍艳了点,缺了那份萧索。”她一边说着,一边像是随手,把柜台上一个倒扣着的青瓷笔洗给扶正了。

“看来你这‘雨墨轩’,不光是卖画,”元泓语气平常,眼神却带着深意地掠过那笔洗,“连个小物件儿的摆放,都藏着学问。”

林微雨弯了弯嘴角,没接这话茬,转身从柜台底下拿出一个锦缎包裹的画轴递过去:“前儿刚收的一幅仿李公麟的《维摩演教图》,不是真迹,但线条值得玩味。元公子有空,可以拿回去瞧瞧。”

元泓接过画轴,入手微微一沉:“费心了。”他话头一转,声音低了些,“今天来,除了看看老朋友,也想听听这京城里,最近吹什么风,下什么雨。”

林微雨脸色没变,只浅浅一笑:“公子想听曲儿的话,不如随微雨到里间坐坐。刚谱了支新曲子,还没给别人听过。”

没过多久,店门外的门板上,就悄没声地挂上了“东主有恙,暂歇半日”的小木牌。

雨墨轩里间,暮色透过窗棂,给屋子染上一层昏黄。琉璃灯点着了,光线稳定又柔和。空气里墨香和防虫的芸草气混在一起。

林微雨脸上那温婉的笑容早收起来了,换上了凝重和干练。她拆开刚才那画轴的轴头,从里面抽出一卷薄得透明的桑皮纸,递给元泓。

“真正要紧的,在这儿。最近京城……风声不太对。”

元泓展开桑皮纸,上面是用药水写出的娟秀小字,内容却看得人心里发沉。他快速扫过,眉头越皱越紧。

林微雨给他续上热茶,声音便如窗外的夜雾,悄然弥漫开来:“近来市面上有一伙从北穹来的‘豪商’,手面阔得吓人。明面上做皮货药材,可底下人发现,他们运货的车,沉得邪乎,车辙印子深得不像话。疑是铁锭。另外,跟他们来往最密的,是五殿下府上那个管外务的钱先生。”

元泓重复着“铁锭”两个字,声音发沉:“北穹缺铁,尤其是造刀枪铠甲的好铁。朝廷向来卡得死,五哥这是……想资敌?”他抬眼看向林微雨,目光锐利。

林微雨轻轻摇头,烛光在她温婉的侧脸上投下忧色的影子。“妾身觉得,未必那么简单。”她顿了顿,小心地说出了那个可怕的猜想,“只怕……是‘养寇自重’。”

看元泓示意她说下去,她微微前倾,声音更轻:“五殿下和二殿下争得厉害,最缺的就是军功和军队里的帮手。要是能暗中让北穹在边境闹起来,他再趁机请命出征,或者推自己人上去掌兵……一旦立了功,就能立刻压过二殿下。”

她抬起眼,预见道:“这步棋险是险,可要是成了,好处太大。只是……与虎谋皮,妾身怕最后控制不住,火会烧起来,波及……旁余。”

“驱狼吞虎?”元泓冷哼一声,“我看是引狼入室!北穹那群狼崽子什么胃口?去年冬天又遭了白灾,几车铁就能喂饱?五哥这是在玩火。”他把桑皮纸仔细卷好,收回袖中,“消息来源可靠吗?”

“可靠。”林微雨肯定地说,“那伙北穹商人里有我们的人。五殿下管事跟他们接头的时间、地点,甚至一部分数目,都记下来了。另外,我们发现二殿下那边好像也闻到味儿了,最近对五殿下这边盯得很紧。”

元泓沉吟了一下:“二哥那边……估计打的是一样的算盘,想抓住五哥的把柄,往死里整。这潭水,是越搅越浑了。”他站起身,在狭小的密室里踱了两步,“微雨,这条线要紧跟,但千万小心,不能惊了蛇。五哥不是善茬,他敢做,肯定有后手。”

“我明白。”林微雨点头,“京城各处的眼线都吩咐下去了,只盯着,不动手。”

“京城哪……”元泓停下脚步,望着密室那个透不进光,只有浓稠夜色的通气孔,“现在就像一张拉满了的弓,就差最后一根弦绷断。微雨,你这‘雨墨轩’,就是这风暴眼里,最安静,也最要命的地方了。”

林微雨微微欠身:“微雨知道轻重。元公子放心,京里任何风吹草动,只要跟公子有关,一定最快送到您手上。”

元泓深深看了她一眼,眼里是全然的信任:“辛苦你了。你建立这情报网络,初衷似乎并非只为助我?” 他问得随意,目光却带着探究。

林微雨浅浅一笑,那笑容里多了几分元泓也未曾见过的坚韧:“殿下明鉴。这世道对女子尤为不公,多少姐妹飘零无依。微雨力量微薄,建此‘雨墨轩’,最初只是想为一些无处可去的苦命女子,提供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,一双能看清前路的眼睛。后来发现,要想护住想护的人,须得先看清这世道的暗流。助殿下,既是尽朋友之谊,也是为了……能让这屋檐,立得更久,更稳一些。”

元泓默然片刻,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了然与敬意。他未再多言,只道:“保重自己。”

又寒暄了几句,两人便起身辞行。

回到寂静的后巷,夜色已浓,星光黯淡。元泓抬头看了眼被屋檐切成窄条的夜空,低声对东门七说:

“瞧见没?咱们回京的第一局,对手已经急着落子了。而且,是一步要命的险棋。”

东门七沉默地跟在后面,面具下的目光,比这京城的夜还要深。五皇子和北穹的勾当,像块大石头砸进她混乱的记忆泥潭里,那荡开的浑水,正一圈圈往外扩。这间白天飘着墨香、看着风雅的书画铺子,底下藏着的暗流,比她想的,要凶险得多。

元泓捏着袖中那份薄如蝉翼的桑皮纸,只觉得有千斤重。刚回到闲王府书房,窗外忽传来三长两短的鹧鸪声。

东门七的影子倏地出现在窗棂下,指尖已抵住刀锷。

“自己人。”元泓抬手虚按,亲自推开支摘窗。一道灰影翻入,是个卖炊饼的矮胖汉子,肩上搭裢还沾着芝麻。

“主子,”汉子喘着气从发馊的饼篓底抠出蜡丸,“二殿下的人卯时动了,绑了五殿下外宅那个管采买的柳姨娘的儿子。”

元泓捏碎蜡丸,扫过纸条冷笑:“二哥这招够脏,挑软柿子捏。”

“要截回来?”东门七突然开口,声音像铁刮过砂石。

“不必。那姨娘是钱先生的外室,正好借二哥的手敲打他们。”元泓指尖轻叩案上《维摩演教图》,“让林姑娘把北穹商队三日后要走西山道的消息,‘不小心’漏给京兆尹的小舅子。”

炊饼汉子瞪圆眼:“那岂不是帮二殿下……”

“水浑了,”元泓吹散指尖蜡屑,“才能摸鱼。对了,回来时带两个你的芝麻炊饼——要刚出炉的。”

东门七看着递到面前的铜钱,面具下唇角似乎动了动。她发现这位主子算计人心时像千年狐妖,讨饼吃时却像个没齐冠的少年。

京城这张弓,正被无数双手暗中拉扯。而闲王府书房里飘起的炊饼香,或许才是风暴眼里最真实的滋味。

数日后清晨,元泓于院中漫步,行至偏院月洞门外,脚步不由得一顿。

只见晨曦微光中,东门七并未如往常般练刀,而是静立于一株老梅树下。一只不知从何处来的、瘦骨嶙峋的玳瑁猫,正小心翼翼地蹭着她的靴边。她低着头,玄铁面具隔绝了所有表情,但那按在刀柄上的手,却破天荒地松弛着,指尖无意识地虚悬,似乎想落下,却又不知该如何触碰。

那猫儿“咪呜”一声,转身窜入草丛不见了。东门七的手随之收紧,恢复成惯常的、时刻准备出击的姿态,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柔软,不过是元泓的错觉。

他没有惊动她,默然转身离开。只是那幅画面,那猛兽与幼弱之间形成的、短暂而诡异的和谐,却在他心底留下了一道极浅的划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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