院中的气氛倏忽一变,跪倒的人群默默朝两边分开,垂下的头颅埋得更低。一行人徐徐入内,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。成之染看到沈星桥和元破寒,不由得一愣。
为首的温印虎步入堂中,朝成肃一拜:“启禀第下,独孤灼已带到。”
成肃从座中站起身来。
他身躯高大,独孤灼也不遑多让,即使双手被缚住,腰板也挺得笔直,桀骜不驯的目光直盯着成肃,半晌露出了挑衅般的笑容。
温印虎见成肃不语,便接着说道:“独孤灼与亲从数十人突围出走,被我军追及仍不知悔改,同行的羊茂和达奚遁已死,其余人均已就地格杀。”
此时的独孤灼,俨然已成了孤家寡人。
成肃沉默了半晌,道:“乱臣贼子,死不足惜。”
沈星桥会意,向押解独孤灼的军士一摆手。
那二人齐齐用力,往他膝弯上一踹,硬生生让他强跪在地。独孤灼挣扎不已,却被军士死死按住,只得勉强抬起头,目光中满是怒火:“竖子尔敢!”
成肃矗立在堂首,垂眸冷冷地打量他,道:“成某平生不负人。大军初到广固之时,我以王者之礼相待,是阁下冥顽不灵负隅顽抗,使将士殒命百姓流离,如此滔天大罪,阁下还有何话说!”
独孤灼埋首,发出一阵低沉的冷笑:“我就是毁天灭地,又有何妨。”
成肃按捺着怒气,道:“如今你不过大魏阶下之囚,死到临头却还敢嘴硬!”
独孤灼嗤笑:“死到临头?你可敢动我一根汗毛?”
诸将佐见他气焰嚣张,都恨不能冲上去一拳。成肃目光沉了沉,一动不动道:“何劳我来动手?”
独孤灼哈哈一笑,旁若无人地在屋中打量一圈,视线停留在赵兹方身上。
“赵郎君,别来无恙?”
赵兹方冷不丁被他点到,神色便有些局促。当初在三齐避难之时,身为储君的独孤灼,于他多少是有些恩情的。他看了看成肃,扭头闭口不语。
独孤灼似是一叹,目光中多了几分深沉。他刚动了动身子,立刻被兵士按住。
成肃一抬手,兵士便任由他起来了。
赵兹方垂着脑袋,稍稍往后退了退。独孤灼朝他走了两步,忽然驻足道:“一别多年,徐家儿郎已长成。”
众人齐刷刷望向徐崇朝。他面带倦色,一双眼睛仍沉静似水,只是在对上独孤灼时,眸光闪了闪。
“徐郎……”独孤灼似有所感,略一迟疑道,“死生不足惧,可人生一世,怎可能了无牵挂?”
他顿了一顿,缓缓道:“徐郎也会有挂念的人罢?”
成之染一个激灵,蓦然想到了后殿的徐丽娘母子。若独孤灼这时候说出此事,徐崇朝便处境堪忧了。她暗捏了一把汗,却见徐崇朝嘴唇动了动,却始终一言不发。
独孤灼不甚在意,接着道:“昔日徐家孤儿寡母前来投奔,我自忖待你不薄。如今我亦有老母在堂,徐郎可是值得托付之人?”
徐崇朝默然良久,道:“天子仁孝,又岂会为难令堂。”
屋中有刹那静寂,独孤灼转过身来,看不出什么表情。
成肃盯着他们俩,半晌开口道:“带下去。”
独孤灼被押走了。
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,堂中一时间喧闹不已。成肃清了清喉咙,让众人早些回去歇着,如何处置独孤氏,以后还有的商量。
众人都打了一天仗,全凭一口气撑着,如今方觉出疲惫,三五成群便散了。唯独徐崇朝闷声不响,留在原地不动身。
成肃一点也不意外,端坐在堂上等他开口。
成之染坐到一旁,看看这个,又看看那个,忽见徐崇朝站起身来,端端正正向成肃行了个大礼。
成肃讶异道:“阿蛮,这是怎么了?”
他话虽如此,仍一动不动,盯着徐崇朝直起身,耐心听他的解释。
“第下,卑职有罪。”
“哦?”成肃不动声色道,“你何罪之有?”
“从前或许无罪,但如今便要有了。”
“此话怎讲?”
“卑职要为罪臣求情。”
成肃眸色沉了沉:“你求我作甚?生杀予夺,皆是天子的旨意。”
徐崇朝仰头道:“可此人唯有第下能救得!”
成肃轻叩着几案,半晌道:“是何人?”
“是独孤灼的贵嫔,亦是卑职的阿姊。”
成肃迟疑了一瞬,道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徐崇朝惭道:“我阿姊流落番邦,谁曾想竟进了独孤灼后宫。事已至此,卑职无颜面对第下,惟愿第下网开一面,放她一条生路。”
成肃皱起了眉头:“你说的是……丽娘?”
徐崇朝点头:“正是。”
见他神色紧张,成肃不禁笑了笑:“这无妨,没什么要紧。你骨肉团聚,合该是件大喜事。”
成之染松了一口气,徐崇朝却依旧长跪不起,道:“可卑职阿姊,为独孤灼诞下一子,如今已经六岁了。”
此言一出,连成肃也沉默了。
“阿蛮,独孤灼难逃一死,待我军押解回京,必将斩首于朱雀大航。覆巢之下,岂有完卵?你难道忘了庾氏一族的下场?”
见徐崇朝目光含悲,成之染连忙分辩道:“这些事,阿兄岂会不明白!可人非草木,又岂能忍心看到家人骨肉分离?”
“我会命人好生照看她母子,至于其他事,等到了金陵再说。”
成肃说罢,便不再看徐崇朝。
半晌,徐崇朝深深一拜,起身告退。成之染正要追出去,忽而止住了脚步,侧身问成肃:“阿父为何如此?”
成肃闭上了眼睛,叹气道:“你要我如何?”
“阿蛮一家人颠沛流离,好不容易能骨肉团聚,阿父为何不肯放过一个孩童?”
“谁让他是独孤灼的孩子?”
“谁会在意他!”成之染气道,“如今兵荒马乱的,阿父只说他死于乱军,又有谁知晓?”
“他自己知晓!”成肃赫然睁开眼,道,“若是无知婴孩便罢了,那孩子已经六岁,他目睹国破家亡,心中又岂能无恨!你身在军中,岂能因一念之差,养虎遗患?”
成之染哑口无言,眼前倏忽闪过独孤明月决然坠楼的情形,一时间沮丧不已,道:“就没有其他办法了?”
“敌在腹心,焉能不备?”
————
成之染步出中堂,天色已然昏暗了。城中复归于宁静,在月下稍显得寂寥。大军在内城安营扎寨,来往不绝,却并无多少获胜的喜色。
这场仗打得惨烈,虽歼敌无数,大军也伤痕累累,到处可见负伤的兵士互相搀扶而行。成肃命人从府库运出了独孤氏存粮,预备着犒赏三军。晚间的餐食较往日丰盛了许多,不少将士聚在院子里狼吞虎咽,纵酒高歌,一直到月上中天还未散去。
成之染草草填饱了肚子,总觉得心中空落落,出门闻到浓烈的酒香,兀地想起一个人,四下张望却不见踪影。
沈星桥从庭中路过,被成之染喊住了:“沈郎君可见到元参军?”
沈星桥答道:“元参军在屋中养伤。”
“他受伤了?”成之染一惊,才想起当时温印虎押解独孤灼回来,元破寒跟在他身后,神情一直很严肃,好像并没有什么喜色。
周围的将士仍喧闹不已,吵得人心烦。她上前几步,道:“沈郎君可否带我去看看?”
沈星桥略一迟疑,并没有拒绝,一路上弯弯绕绕,将她领到元破寒住处。
屋门从里边拉开,有兵士端了盆水出来,见到沈星桥便打了声招呼。
沈星桥微微颔首,道:“元参军怎么样了?”
那兵士道:“刚换了伤药,已经好多了。”
成之染瞟了一眼那水盆,昏黄月光下看不分明,反倒是血腥气扑鼻而来,不由得心惊。
她轻轻扣了叩门,不待里面有回应,便轻手轻脚地走进去,侧屋里点着烛火,元破寒正靠在卧榻之侧闭目养神。
听到脚步声,他猛然睁眼,待看清来人,愈加诧异了:“女郎怎么过来了?”
成之染见他换下戎装,新衣在腹侧位置仍渗出血迹,一时间心酸,道:“你受伤了。”
“行军打仗,哪里有不受伤的?”元破寒轻笑一声,道,“这点伤又算什么……”
见他一脸无所谓,成之染气道:“你枪法了得,谁又能伤你?”
一说起这个,元破寒似有些喟然:“除了独孤灼,谁能让我投鼠忌器,反挨了一刀?我不想伤他,没想到好心当成驴肝肺。”
活捉独孤灼,是成肃的命令。刀枪无眼,磕了碰了总不好交代。
见成之染默然无语,元破寒笑道:“他砍我一刀,我给他一棍,扯平了。你是没看到,他从马上张下来,摔得那个惨!”
他言语虽轻松,说话间扯动了伤口,忍不住倒吸口凉气。成之染连忙道:“元大将军,你可好生养伤罢。金陵那么远,你这样如何能回去?”
“是这个道理,”元破寒轻轻捂着伤口,忽而笑了笑,抬眼看到了沈星桥,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,转而道,“听说女郎第一个攻入宫城?”
兵不血刃地入宫,实在没什么只得说道的。成之染有些讪讪:“不过是因缘际会罢了,我哪里有这本事?”
她将从地道入城的经过大致一说,引得元破寒生出几分艳羡,仰首道:“女郎可真是将星入世,无往而不胜。若换做旁人,不知中间有几回波折。”
成之染被他说得红了脸,笑了笑:“元郎莫要给我戴高帽。”
这时门外进来个兵士,走到成之染近旁低语一番。她难掩讶异,略一沉吟,对元破寒道:“军中还有事,我先行一步。元郎且好生将养,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对我说。”
“多谢。”元破寒微微一笑,目送对方一直出了门。沈星桥也随之而去,屋中又陷入了沉寂。
他静坐良久,缓缓倒在卧榻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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