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3章 生杀

二人回到中军,夜幕已深了。议事堂中仍灯火通明,倏忽间人影晃动,何知己与成雍前后走出来。

成之染上前打声招呼,问道:“郡公现下可得空?”

“进来罢。”

门内传来成肃的声音。

成雍似乎有话要说,但见成之染着急进门,便只笑了笑。

成肃端坐于堂中,正随手翻一卷书册,见成之染与徐崇朝同来,心中便猜到了大半。

“阿父,我擅自带二娘那孩子过来,您不会在生气罢?”

成肃哼笑一声:“你都已经先斩后奏了,见到那孩子,我还有什么可气的?”

成之染笑笑:“我就知道阿父喜欢小孩子。”

成肃若有所思道:“他与三郎小时候有相仿之处。”

成之染愣了愣,她是一点也没看出,虎头哪里跟襄远相像了。

不过这都不重要。

“他志虑忠纯。”

成之染斟酌了一番,为虎头下了评语。

“你错了,”成肃却摇摇头道,“他能识时务。”

成之染与徐崇朝对视一眼,一颗心不由得悬起来。

成肃又道:“识时务者为俊杰,这孩子倒是个有用之才。”

成之染忍不住道:“那依阿父的意思……”

“我已命何主簿清点独孤一族名籍,到时候,便记她母子俱已殒命。”

此言一出,徐崇朝喜上眉梢,当即行了个大礼,代徐丽娘谢成肃大恩。

成肃捻须一笑:“独孤灼女儿生了不少,儿子却只这一个,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他。待独孤氏一族押解回京后,指不定有好事之人发难,麻烦可在后头呢。”

成之染笑道:“阿父大败独孤氏,得胜还朝时,有谁敢指指点点?”

“我回京之后,朝中自无人敢言。可我若不回京呢?”

“不回京?”成之染讶然失声。

“平齐只是个开始。齐疆已定,则下邳可守。屯兵于下邳,则旬日可取洛阳。往后收复关陇,便如水到渠成。”

成之染闻言,不由得又惊又喜,仿佛眼前拨云见日,一片霞光万里。

徐崇朝略一沉吟,问道:“义父已据守广固,为何不渡河北上,与慕容氏较量?”

成肃目光幽幽,盯了他半晌,道:“阿蛮听到慕容晦的消息了?”

“慕容晦?”徐崇朝不明就里,解释道,“我只是以为,若收复河北,青徐二州则有所屏障。”

成肃点点头,却听成之染追问道:“慕容晦有何消息?”

闻言,他站起身来,活动一番筋骨后,不慌不忙道:“也不是什么秘密,旬日便天下皆知。边郡来报——慕容晦已死,如今新任的晋主,乃是其子慕容颂。”

成之染一惊:“他死了?”

贺楼氏败于七星山之时,慕容晦年仅十五,算起来他如今也才是不惑之年,说一句英年早逝也不为过。

实在是令人意外。

成肃似有些感慨:“天不予寿,为之奈何!”

成之染略一沉吟,道:“礼不伐丧,还是算了罢。”

徐崇朝失笑,成肃也瞥了她一眼,道:“你这丫头,跟你阿叔读书都学了些什么!”

成之染正欲争辩,被徐崇朝拉住。

“想来晋主还年少,免不得人心思变,正是乘虚而入的时机。义父却为何弃而不取?”

听闻徐崇朝此言,成肃负手往堂中一站,道:“此次北伐虽大功告成,可细思一番,若当初没能就地征粮,指望着江南漕运,那麻烦可就大了。伪晋疆域远胜于独孤氏,都城更在太行之西,山河屏障,千里之遥,难以为继。若不能荡平关洛,整顿漕河,如何能与慕容氏交兵?”

徐崇朝沉默地点点头,道:“此言极是。”

见成之染面露怅惘之色,成肃又笑道:“莫着急,总有那一天。”

————

次日刚用过朝食,成雍便派人过来,找成之染去内府一趟。

成之染到了才知道,成雍正奉命清点独孤氏朝廷百官名册。

她心中一沉,这厚重的卷轴分明是生死簿。

“阿叔,此事可还有周寰的余地?”

成雍知道她说的文武百官夷三族的军令,咋舌道:“你还想作甚?桓大郎直喊着要赶尽杀绝呢!退到这一步,已经是网开一面了。”

成之染翻看着卷轴,皱眉道:“先前三齐士族多有投诚者,无不与在册之人沾亲带故,十指连心,他们如何能无动于衷?”

“他们当然不会无动于衷,”成雍道,“这几日定有人去中军求情。”

“那又该如何?”

成雍不由得失笑:“人为鱼肉我为刀。那些个趋利求荣之人,能掀起什么风浪?”

成之染只得不去想这些,埋头于书册之中,与成雍一同核对簿籍人丁。这一忙便是数日,她随成雍比照着名册反复核点,心中也大概有了估量,然而等成雍落笔写下数目时,仍旧是触目惊心。

“仕宦之家男丁三千人,妇孺万余人,”成雍收笔沉吟道,“广固不愧为通邑大都。”

他先将总目拿给何知己参看,对方细细翻阅,一时间神色复杂。

“这还是跑了许多人,早先逃到此地避难的我朝乱党,譬如苏弘义一流,围城之时就偷偷逃走了。”何知己叹道。

一想到生死簿上个个模糊的名姓,成之染直皱眉头:“何主簿,人命关天,如此当真可行吗?”

何知己晃了晃手中的簿册,道:“若要使三齐长治久安,万不可在此时心慈手软。”

成之染默然良久,道:“我不明白。”

何知己看了看成雍,笑道:“女郎总会明白的。”

————

成肃刚刚送走了毕氏兄弟,成雍等人便上门来了。这些天军中忙得很,下狱的名册陆陆续续发出,诸军便满城抓捕,一时间廷尉狱人满为患,有的便就近关押在别院别所,处处派重兵把守,眼见得人心惶惶。

三齐降臣中前来求情的络绎不绝,成肃看着也心烦,略显疲惫地揉着眉心,听成雍述说清点名籍的情况。

最后他点了点头,道:“这些人在此经营多年,想来家中少不得钱财,一并收敛了赏赐将士。”

何知己提醒道:“金陵那边……”

成肃略一沉吟道:“暂且清点着,过几日随独孤灼一同送回去。”

何知己领命,几人又细细商议起来。成之染忍不住道:“那三千余名男丁,通通杀掉岂不是可惜?哪怕将他们贬为奴籍,押送到江南开山也好!”

成肃看了她一眼,道:“这些个世家子弟,哪一个安分守己?若留着他们,终究是祸害。”

“哪有那么多祸害……”成之染不满,“他们能死里逃生,感恩戴德尚且来不及!”

成肃只摇头不语。

成雍附和道:“正所谓斩草除根,也免得将来惹出些麻烦。”

成之染还要分辩,被何知己笑着拦下。他看出成肃已没什么耐心,连忙劝她道:“两国交兵,本就是你死我活。围城数月间,早已给了他们机会,事到如今,为时已晚。”

成之染郁郁不平,但见成肃摆手道:“狸奴,你先退下罢。”

她拖着步子出了门,庭前月光正皎洁如水,照在军士铠甲上,晃得人眼花。

四下里一片阒寂。

成之染倚在院中老树旁,风中还带着凉意,不一会儿便打了个寒颤。议事堂透出荧荧灯火,堂中人还不知要谈到何时。

还是回去罢。

她活动活动筋骨,刚走了两步,道边暗处走出一个人,低声道:“狸奴。”

成之染定睛一看,原来是徐崇朝。

她不由得诧异道:“阿兄在等我?”

“宫中有件事,需得让你知晓。”

成之染的心一下提起来,下意识咽了口吐沫。

徐崇朝顿了顿,道:“独孤明月……已绝食而死。”

成之染脑海中嗡的一声,混混沌沌找不到头绪。待过了许久,她才听到自己艰难道:“这是……什么时候的事情?”

“今早她长睡不醒,兵士去看时,已经没气了。”

“这怎么可能?”成之染难以置信,“明明前几日,我还去看她!”

徐崇朝垂眸,道:“据说她自从被捕,便再未进食。”

成之染一愣,那单薄的身影从眼前倏忽闪过。竟然是这样,可她偏偏没有看出来……

“她并非寻常俘虏,既不肯进食,守兵为何不禀告上官?”

“她背着官兵,将饭食推给旁人。女俘人太多,官兵也一时失察。”

成之染心中明白,更止不住难过,沉默半晌道:“那个姓田的幢主在哪里?为什么由你来告诉我?”

徐崇朝不语,摇头道:“此事怪不得田幢主。”

“怪不得?”成之染闻言愤然,“是他们害死她的!”

见对方不语,她转身向议事堂走去,徐崇朝在后头喊道:“义父早已知晓了!”

成之染脚下一顿,又听他压低了声音:“午前杜将军便已禀告。”

她一时五味杂陈,眼前走马灯一样闪过成肃、杜延寿与独孤明月的面孔,只觉得脑壳生疼,气恼道:“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!”

徐崇朝默然无语。

成之染话已出口,顿觉出理亏。她整日随成雍埋头在内府,徐崇朝总不好贸然打搅。

“阿兄……”成之染满肚子气没地方撒,狠狠一跺脚,扭头便走了。

见人已走远,杜延寿从树丛后出来,长舒一口气,道:“多谢贤侄解围啊,若丫头冲着我发火,我可没办法。”

“将军客气了,”徐崇朝淡淡一笑,“她岂会如此?”

杜延寿摇摇头道:“人已经死了,连你义父都没说什么。我这不是怕她想不开?”

“狸奴只是还在气头上。那独孤明月死志已决,她不会看不明白。”

徐崇朝抬头,天上满月正高悬,四周隐隐有云翳聚散,忽明忽暗,如花弄影。

死在此时,何尝不是一种幸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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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公主升职手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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