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4章 使君

黎明时分,东方露出鱼肚白。晨光熹微,整个江上灰蒙蒙一片,山林中不时响起鸟鸣声,深深浅浅,夹杂着草木的气息。停泊江上的连绵楼船终于开始动作,舳舻相接,旌旗蔽天,塞江而下的高舰如同巨蟒蜿蜒前行,发出吱呀巨响和劈波斩浪之声。

成肃大军在广阔江口严阵以待,当大雷戍升起敌兵迫近的彩旗,众人呼吸都不由一滞。

十里,五里,一里……两军遥遥相对,浮荡于江波之上。

红日喷薄而出,光芒四射,映照得江水粼粼,天地间俱是一片空明。

张灵佑登上帅船船头,紧盯着成肃大军动向。他看了一会儿,脸上露出了笑意,对郑显道:“成肃还真是小家子气,连造战船的钱都舍不得。他的船数量倒不少,只可惜太小了。”

郑显面色凝重地点点头,缓缓抬起了手臂。高台之上的兵士挥舞令旗,巨蟒般的船队便全速逼近江口。

水战爆发了。

成肃军中轻舰被尽数派出,抢占了上风的位置,排成一字长蛇的纵队,如利刃般径直插入敌阵,从船舱窗穴中源源不断地放箭。这些船以生牛皮蒙覆,称得上皮糙肉厚,穿行起来也越加横行无忌。

张灵佑将战船排成数队往前冲,企图以巨大的船身撞击小船。魏军轻舰灵巧地躲避开来,根本不让敌船靠近。装载弩机的艨艟一边行进,一边远远地射出弩箭,当即便将几艘大船射穿。

郑显眼睁睁看着高舰被击沉,一时间恨得咬牙切齿,吩咐道:“给我追!将他们围住!”

望着敌船从外围合拢,成肃楼船上又挥舞起令旗。阵中的小船登时警觉起来,仗着船身轻便灵巧,如泥鳅般滑出重围。

激战从早到晚一刻不停。魏军的轻舰想战则战,想走则走,还可以用弩机击沉敌船。张灵佑又指挥船队几番冲击,但始终如手握沙,空有一番接舷鏖战的蛮力,却无法施展开来。

成肃站在楼船上俯瞰战场,借着江涛和水势,不动声色地将敌船引到西岸。日薄西山,将敌船浮动的光影拉扯得格外绵长。桓不疑前日便率兵埋伏在西岸,见江上终日激战,早就等得不耐烦,如今敌船已近岸,伏兵便踊跃而出,将早已备好的火具扔向敌船。江风阵阵,火势陡然间升腾起来。

敌船如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,桓不疑一声令下,数十只装满柴草的小舟如离弦之箭,趁着顺风点燃后便一头撞到敌船上。

顿时,江湖间一片火海,熊熊烈焰将薄暮照亮,张灵佑大军陷入一片混乱,有的着火烧毁,有的相撞沉没。余下的船只落荒而逃,狼狈向上游奔去。成肃命众军穷追不舍,苍茫大江上尽是呼喊和哀号,直到夜中都延绵不绝。

————

成之染一把掀掉战盔,气喘吁吁地瘫坐在甲板上。宗寄罗也累得够呛,但这毕竟来到了中军楼船,她也不好过于放肆。

“起来了。”徐崇朝硬将成之染拽起来,下巴朝船头抬了抬。夜凉如水,明月如镜,成肃众星捧月般站在船头,与诸将佐谈笑风生。

成之染一脸不情不愿,忽而盯着徐崇朝道:“阿兄,你也在船上待了一整天,为何看起来一点也不累?”

他三人都跟在赵兹方船队中,又是冲锋陷阵,又是追亡逐北,徐崇朝却像个没事人一样,这让成之染很是不平。

“你招呼着船上弟兄们冲杀,一天到晚脚不沾地一般。我只做个闲人,看着你东奔西跑,又怎么会累?”

成之染瞪了他一眼。

宗寄罗笑道:“谁说不是呢,你去问问赵将军,他麾下哪条船比我们这条更凶悍?”

“合该是骁悍,”成之染认真纠正她,又颇为感慨,道,“这万钧神弩果然厉害,不知射沉了多少船。”

徐崇朝笑道:“这是把金陵的家底都搬空了。”

他们正窃窃私语,又有一人从舷梯上来,一见成之染便笑逐颜开,道:“女郎,从西岸放火可真是妙计,那火一烧起来,挡都挡不住啊!”

成之染一笑:“还不是将军手下多勇士,这般冒险的事情,我怕是不敢。”

桓不疑摆了摆手,问道:“我一直好奇,大军兵力并不如妖贼,正应该合力一战。女郎怎会想到要分兵设伏?”

“不过是出奇制胜罢了,”成之染略一思索,道,“我三叔说过,这世上孤注一掷的时候少,凡事得留个后手才行。”

桓不疑哈哈一笑,点头道:“孺子可教,孺子可教!”

他转身向成肃复命,言语间也畅快了许多。

成之染望着他的背影,小声道:“不怕千招会,就怕一招熟。乘风放火可是我拿手好戏。”

宗寄罗啧啧道:“你怎知交战时风向如何?万一烧错了方向怎么办?”

成之染勾唇一笑:“江湖之间风向多变,白日里从水上往岸上吹,傍晚时便转向水上吹。我从小在江边长大,这些岂会不知道?”

宗寄罗一副恍然的模样,若有所思地点点头。

徐崇朝捡起成之染的战盔,道:“夜里风紧,当心着凉。”

成之染接过来戴上,伏在栏杆上长舒一口气,道:“天寒地冻,张灵佑想来也不好受罢。”

众将士乘胜追击敌兵,后半夜才陆续归来。军中上下将战场搜了个底朝天,一天一夜都不见贼首的踪迹。

诸将不由得失望。

————

雷池大战后第二日,钟长统也风尘仆仆地从下游赶来。海寇从雷池溃散,向下游奔逃的寥寥无几,他率军驻守吉阳,将零星几艘敌船一网打尽后,便火急火燎地来与大军会合。

“还是让张灵佑逃掉了!”钟长统见大军亦一无所获,一时间止不住垂头丧气。

成肃见他一副落败的表情,难得笑了笑。

“钟将军,这一战我军大获全胜,缴获战船辎重不计其数,合该高兴些才是。张灵佑必是往寻阳去了,折损了这许多人马,料他也守不住城池。”

成肃说罢,又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,道:“打起精神来,追击妖贼,将军还得做前锋呢。”

钟长统神色一振,连忙道:“谢第下。”

众将领闻言,纷纷请缨出战。成肃留孟元策带兵驻守雷池,余下人马则由他亲自率领,西上寻阳。

诸将都欣然领命而去,唯独孟元策一言不发地离开中军大帐,伫立于船头,遥望着江天一色,两处茫茫。

“将军在等郡公吗?”

听闻这声音,孟元策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,他负手而立,并未应答。

“他与袁参军议事,一时半会儿不得闲。”

孟元策侧首,沉声道:“女郎明日西上行军,何不早去收拾?”

“孟将军,”成之染认真看着他,道,“此去寻阳,战事未卜,将军才应该早做打算。”

“张灵佑败军之将,仓皇西逃,我军攻取寻阳是何难事?女郎这么说,未免妄自菲薄了。”

成之染笑了笑,道:“不错,攻取寻阳如探囊取物,我自然不会担心。”

孟元策微蹙:“那女郎的意思是……”

“狡兔三窟,张灵佑难缠得很,”成之染叹道,“即使收复寻阳,也未必能抓到他,往后的祸端还长着呢。”

孟元策点了点头:“原来战事未卜是这个意思。”

“将军且安心养精蓄锐,将来自有大展身手的时机。”

见成之染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,孟元策不由得一笑。

钟长统从爵室出来,听闻他二人言语,宽慰道:“女郎虽年少,看人看事却也准。二郎君不必多想,过不了多久,前线便可见分晓。”

————

破晓时分,粗犷的号角声吹响,江边密密麻麻的战船渐次苏醒,船队浩浩荡荡向上游进发。隆冬时节,草木萧瑟,沿江上下寂寥无人烟,大军一路上畅通无阻,数日便到达寻阳。

这一路过于平静,众人都心有疑虑。派出的斥候回禀,寻阳城头并无敌兵把守,城门大开,百姓往来不绝。

宗寄罗低声对成之染道:“会不会其中有诈?”

成之染摇头:“张灵佑逃命都来不及,哪还有心思使诈?”

成肃看起来毫不担心,当即挥师前行。大军在江口登岸,城外百姓远远望见了,一眨眼工夫人都没了影。

大军在一片阒寂中进了城,有不少百姓大胆在墙头观望,听闻是官军来了,这才陆陆续续地走出来。

江州刺史府门庭冷落,门外银杏树落了一地果,早已被踩得零落成泥。徐崇朝在树下徘徊良久,迟迟不肯入府。

成之染静静站在他身后,见天色不早,正要劝他到府中歇息,徐崇朝盯着满地斑驳的树影,忽而抬头向不远处望去。

街边站着个七八岁的小乞丐,正张着小兽般的眼睛,一动不动地看着他。

徐崇朝没有说话,小乞丐却捧着破碗,犹犹豫豫地走过来,问道:“你们是官军吗?”

他身材矮小,徐崇朝不得不低下头,道:“是。”

小乞丐仰着脏兮兮的小脸,指着刺史府大门道:“那你知不知道,住在这里的使君,什么时候回来啊?”

见徐崇朝不语,他又补充道:“就是那位白净俊俏的郎君,惯常穿一件紫袍,春天的时候他走了,到现在还没有回来。”

徐崇朝明白他说的是江岚,不由得悲从中来,扭过头去不言语。

成之染走到近前,微微躬身,问那小乞丐:“你找他做什么?”

小乞丐摩挲着碗沿,竟有些踌躇:“也没什么……往年冬天里,他总在府前施粥。我等了几个月不见人来,都要饿死了。”

成之染怔然。

小乞丐又道:“你们不是官军吗?官军不知道他去哪里了?”

徐崇朝不忍听下去,一言不发地快步入府。

成之染暗叹一声,从行李中取出些干粮给他,道:“不要等他,他去了很远的地方,不会回来了。”

小乞丐接过干粮,懵懂地点了点头,竟哇的一声哭出来,抹着眼泪走了。

成之染默然良久,身后却传来细细抽噎声。叶吉祥跟在她左右,脸上隐隐有泪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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