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4章 流萤

成之染童心大起,蹑手蹑脚地绕开酣睡的众人,踮起脚尖紧随着流萤而去。萤火虫忽高忽低地飞舞,在林中绕来绕去,忽而向草丛里一钻,霎时间没了踪影。

成之染屏息搜找,仍一无所获,心中正失落,又一点萤火跃入眼帘。她欣喜望去,顿时惊呆了。

不远处,一条溪流在月下缓缓流淌,溪水倒映着月光,明亮如同碎银。两岸蔓生着茂密的水草,一团又一团萤火在草丛间飘荡,伴随着溪水淙淙,流动着,汇聚着,弥漫成满天星火。

成之染震撼于眼前所见,一时间伫立无言。半晌,身后忽传来枯枝断裂声,她猛然回神,转身望去,幽暗丛林间有人影走来,那模样一点点清晰,竟然是徐崇朝。

不待他开口,成之染笑道:“快来看,好多萤火啊……”

“大晚上的,你一个人跑出这么远……”徐崇朝言语中无奈,走着走着,声音便戛然而止。他亦看到那壮观的漫天流萤。

不知名的花草散发着淡淡幽香,四下里隐隐传来不知疲倦的虫鸣,二人立于林下,一时间惊叹难言。

徐崇朝突然动了动,道:“来。”

他轻轻抓住成之染手腕,拉着她慢慢走到溪边。流萤在二人身边翩然飞舞,仿佛置身于浩瀚星河。

他二人走近溪丛,惊起一团团流萤乱飞。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,风移影动,月光也淡退云中。

成之染暗中红了脸,悄悄从对方手中挣脱,目光随流萤飘荡。

徐崇朝问道:“此番取道于荆州,可是你早有筹谋?”

成之染没想到他问起此事,稍有些意外,略一沉吟道:“远藩重臣,不得擅离职守,大江上下,宛如天隔。我与三叔一别经年,很想去见他。”

徐崇朝笑笑:“难得你有这份心。”

成之染轻轻一笑,眼神亮了亮:“这两年海寇作乱,音讯断绝,说不定他已有儿女,到时候还要唤我声阿姊。”

她提及此事,那一双眸子犹如深潭,隐隐跃动着喜色。

徐崇朝心中一动,细细端详那草丛,双手在身前轻轻一合,再摊开时,掌中已拢住一只萤火虫。

流萤飞散时,成之染只觉得那光芒耀眼,如今细看,不由得惊道:“这么大!”

寻常萤火虫不过蚊蚋一般大小,被捉住的那只却约莫一寸长。徐崇朝将这只放飞,又捉来一只,依旧是一寸有余。

“这种萤火虫是岭南山中独有,”他想了想道,“你还记得几年前,张灵佑进贡的那只吗?”

成之染如何不记得。那小虫封存在厚厚茧蛹中,经年累月才破茧而出。

也正是那一日,她母亲柳夫人溘然长逝,从此便阴阳两隔。

成之染眼睫一颤,眸中浮起的雾气一闪而过。她勾唇一笑,道:“我记得,张灵佑总算没骗人。”

物以稀为贵,当时众人都视若珍宝,成肃还拿来哄她开心。如今她身在越城岭,眼前所见皆是硕大的萤火,顿时有造化弄人之感。

她问道:“那只萤火虫,后来为何不见了?”

“萤火变灭,不过三五日之间。听说那萤火不服水土,天亮便没了。”

成之染沉沉地“嗯”了一声,那时节府中变故丛生,她自然不会在意这些,只是事隔多年又回想起来,心中却凄恻难平。

见她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,徐崇朝不由得忧心:“狸奴?”

“都是过去的事了,”成之染低声说道,“良辰美景难得,从前我岂会意料今日?”

她有些困倦,随意摆弄着身前草叶,道:“阿蛮,回去罢,明早还要赶路呢。”

徐崇朝半晌不语。

成之染抬眸看他,对方神色隐没在暗夜之中,冷不丁问她:“你几时不曾唤我阿兄了?”

她一时惶然。当年成肃收徐崇朝为义子,她惊讶之余,却怅然若失,坚持着不肯改口,为此没少被成肃叮咛。可是到后来……

到后来母亲去世,一切都天翻地覆。她心中荒寂无所依凭,那时候,唯有兄长的怀抱,还残存着一丝炽热的温情。她在徐崇朝怀抱中放声大哭,脆弱得仿佛不堪一击,她一生中第一次刻骨铭心地体会到,有些人有些事,即使伸出双手,也终将随风而逝。

念及过往,成之染心中酸涩难言。可昔日泪水早已在母亲灵前流尽,多年以后的今夜,纵然万千心思低回百转,心头只剩下一片惘然。

她收回目光,低声道:“这都哪儿跟哪儿啊……”

她扭头要走,却被徐崇朝拉回来。越是低头不语,徐崇朝越不肯让她,两下里僵持不下,成之染又气又恼,怪道:“你想让我说什么?”

徐崇朝手下一顿,看她一副将怒未怒的样子,语气登时软下来:“狸奴,交州祀神那一日,在瀑布底下,你问我说了些什么……”

成之染神色微动,望着他专注的目光,心头竟突然慌乱起来,摇头道:“如今我不想听了。”

徐崇朝抿了抿唇,却依然不依不挠,追问道:“那天夜里你醉了,这可还记得?”

成之染撇过头去:“我说过,我不记得了。”

“真的吗?”

成之染不语。

徐崇朝离她很近,几乎将她虚掩在怀中,她轻轻挣开,不知该说些什么,便兀地落入对方怀抱中。

成之染心乱如麻,脑子里乱糟糟的。徐崇朝把她拉近,手掌触摸到她后背略显粗糙的衣料,柔韧的身体在他指尖轻抚下微微颤动。

成之染低垂着眼眸,对方的气息将她紧紧包裹,她只觉脸颊红得发烫。徐崇朝脸颊堪堪擦过她额角,饱满的双唇划过发间,留下温凉而酥痒的触感,如一道又一道战栗,顺着发肤一路绵延到心底。

徐崇朝看不清她的脸,怀中人一动不动,仿佛并无逃避之意。他轻轻摩挲着贴近,正要吻到她的唇时,她猛地扭过头去,似是不情愿。

徐崇朝身形一僵,迟疑了一瞬,稍稍分开些,唇角露出苦涩的笑意。成之染侧首露出纤长的脖颈,他目光一沉,落到她衣领深处的红绳上。

他以手指轻轻挑出,将绳上物事捏在指间,不由得愣住。

小巧玲珑的玉坠映射着月光和萤火,分明是他当年送给成之染的及笄礼物。

数年来点点滴滴走马灯般从脑海中闪过。千般情意,化作玉坠上落下一吻。

成之染缓缓转头,眸光微动,神色复杂。

半晌,徐崇朝抬眸看她,似是一笑。

炽热的怀抱终于松开,他一言不发,转身便要走。脚步尚不及迈出,手腕却被紧紧抓住。

徐崇朝愕然转身,温热的躯体便扑到他怀中,埋首贴在他胸前。他呼吸一窒,只听得两颗心砰砰跳动,仿佛撞击到一起。

半晌,成之染抬起了头,她羞红了脸,双眸却极亮,如同暗夜中熠熠生辉的星子。徐崇朝一时怔然。她却踮脚搂住他脖颈,盯着他形状饱满的唇瓣,轻轻地吻了上去。

她动作生疏,唇上温柔的触感却灼热似火。徐崇朝眸色一暗,俯身加深了这个吻。

————

元破寒睡到半夜,热醒了。

他梦到雍州七月如火,叔伯带着他一帮子侄,到城外汉水中浮水。襄阳地处胡汉之间,民风粗犷,良家女子常站在岸边观看,全无一丝羞赧的意味。

他生得一副好相貌,往来水中又矫若游龙,向来赢得叫好声最盛,每每被同辈调笑。此番情景在江南,却是无法想象的。

一别经年,他有些想家了。

元破寒倚着树干,发了半天呆。柳元宝冷不丁说了句梦话,差点吓了他一跳。他回过神来才注意到,成之染不见了踪影。

赵小五和叶吉祥各自昏睡着,元破寒正要上前问他们,忽而听闻林间脚步声,他抬头一看,不由得讶异:“你们去哪了?”

成之染和徐崇朝一前一后回来,两人都不怎么说话,低头含糊应了一声。许是元破寒目光中探究的意味太甚,成之染坐在树下,道:“元郎也没睡着么?”

“我醒了,”元破寒道,“这里的暑气实在难熬。”

成之染理了理鬓间碎发,有些不自在,道:“等到了湘中,总该会好些。”

元破寒见她神思不属,心中疑虑更甚,转而与徐崇朝搭讪,借着微弱的月光,细细打量他神色。

徐崇朝心如擂鼓,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,垂眸跟他说着话。成之染似有些困倦,却还强撑着眼皮听他们闲谈。

她隐隐约约听他们提到溪边的萤火,心头便突突直跳,然而身体越发沉重,不多时便歪倒在树下,沉沉昏睡过去了。

————

翻过越城岭,另一侧便是湘中。湘水自此蜿蜒而下,绵延千里流注洞庭。

一行人风餐露宿,又奔波了两三日,终于赶到附近城邑。恰有行商要往洞庭去,众人都喜出望外。早先离开交州时,刺史特地送了些盘缠,如今刚好派上了用场。七七八八拼凑些金银,一行人便搭着货船顺流而下。

行商见他们大都孔武有力,一开始颇为忌惮,然而对方银钱给得足,他们便不计较,也不再多问。

这一路途径数座郡城,成之染每每望着城池出神,脸上流露出复杂而难言的神色。

元破寒好奇问道:“郎君曾到过湘中吗?”

“不曾,”成之染微微摇头,不由自主地摩挲着右肩,感慨道,“我有位故友曾来过。”

柳元宝“啊”了一声,抢白道:“你说的是那个——那个什么什么娘——”

“霜娘。”成之染瞥了他一眼,道。

元破寒不知其中究竟,柳元宝便给他解释一通。成之染在一旁听着,一股酸涩从心底激荡开来。

“世间竟有如此侠义的女子,”元破寒不由得感慨,又问道,“她如今身在何处?我似乎未曾得见。”

柳元宝也不知晓,干巴巴地望向成之染。

成之染略一勾唇,道:“天地之大,四海为家。”

元破寒愈加钦佩,感慨了半天,忽而想起了什么,道:“霜娘所说的那个人——那个伤情与你相仿的人,我也听说过一个。”

“哦?”柳元宝插话,“是谁啊?”

元破寒小声道:“贺楼天王。”

成之染心中咯噔一下,犹豫了一瞬,问道:“他当时……是何情形?”

这件事她当初不曾细问霜娘,后来再也没有机会问。

元破寒想了想,道:“我也是听长辈谈起,当年贺楼天王征讨独孤氏时遇刺,整条臂膀险些废掉,还好后来治好了。”

旧事依稀,踪迹难寻。成之染窥见一鳞半爪,又想到霜娘彼时的艰辛,一时间怔忪无言。

旁人也都没有太在意这些,湘水两岸有数不尽闲趣旧闻,如同日下旺盛滋长的苇丛,连绵不绝又生生不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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