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8章 乱起

众人自江陵出发,乘一只轻舟顺流而下。青山如旧,潇潇雨歇,潮平风正,江阔云低。这一路顺风顺水,不到十日便行至寻阳城下。

去岁海寇自金陵退兵,天子以车骑司马阮序为江州刺史,官军收复寻阳后,他径自赴任去了。

阮序毕竟曾是成肃军府中要员,虽出身名门,平日里与将士相处也算和善,成之染路过寻阳,便顺道去拜访他。

谁知一行人到了刺史府前,却被守兵拦下了。

柳元宝上前争辩,声言要面见阮江州,守兵变了变脸色,道:“如今府中是钱将军,你莫要纠缠,快走罢!”

成之染心里纳闷,再仔细一问,才知道这钱将军竟是李劝星手下亲将。众人都惊疑不定,守兵却不肯再多说一句,忙不迭将他们打发走。

李劝星手下人马,何时又来到江州?

成之染心中惴惴不安,再没有在此逗留的心思,一行人星夜兼程往回赶。

返京正路过西府,李劝星和宗棠齐都在此处。宗寄罗只得上岸。

成之染无意停留,便在此与宗寄罗道别,仍往金陵去。

海寇撤兵已一年有余,金陵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。初冬时节寒风凛冽,万物萧条,东府城前长街落满了摧零的桐叶,风一吹,便呼啦啦打着旋席卷而去。

众人直奔公府向成肃复命,宛如一道惊雷,瞬间将府中炸开了锅。

成之染灰头土脸,衣衫褴褛,眸中却一片雪亮,挺胸阔步地跨入公府。前院衙署中官吏纷纷瞩目,吃惊地紧盯着一行人往沧海堂去。

还不到沧海堂门前,迎面来了位武将打扮的人,淡漠的面容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。

竟是沈星桥。

成之染暗忖,原来大军比他们早回来了。

沈星桥将众人打量一番,道:“太尉在堂中等候。”

成之染一愣:“太尉?”

沈星桥难得耐心,解释道:“郡公征讨海寇有功,回京之后,已封授太尉。”

太尉为三公之首,位极人臣。成之染默然良久,向对方一礼,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进堂中,一眼便望见成肃端坐堂首,正捻须与旁人谈笑。

斑驳而浓烈的光影倾洒在案前,成肃脸上闪烁着金黄的光点。成之染伫立堂中,难言的酸涩之感霎时间涌上心头。

她的父亲,当真见老了。

成肃比分别前衰惫了许多,眉间深痕比往日更加幽邃,两颊也似乎清减了。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飞白的鬓发,被斜晖映照得愈加刺眼。

那一刻,他的身影仿佛与成誉重合了,绵密而纤长的郁悒将二人紧紧联结,仿佛冥冥之中有一根线牵引着,骤然将人拉向无尽的衰损。

成肃对此却浑然不觉。他见成之染发愣,不由得气道:“这才几个月,不认得你阿父了?”

成之染向前走了两步,僵直的身子才渐渐回暖,话一出口便变了调子:“阿父……”

堂中还有外人在,成肃并未跟他们多言。柳元宝径自回家,徐崇朝也正要走,成肃叫住他,道:“阿蛮回来得正是时候,你阿弟在这里呢。”

徐崇朝不由得猜测是哪一个阿弟,到后宅一看,顿时哭笑不得。

他三个阿弟都正扎堆挤在射堂,与成家小辈们比赛射箭,吵吵闹闹地乱作一团。

除了他们仨,还有他长姊之子、外甥赵玄真。

赵玄真年已十五,比徐崇朝几个阿弟还年长几岁,持着弓箭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,微笑着看他们争辩。

这群少年郎看到徐崇朝,一个个目瞪口呆。

成襄远突然意识到什么,喜笑颜开道:“大郎君,我阿姊可回来了?”

徐崇朝点了点头:“还在老夫人屋里。”

————

成之染被祖母温老夫人拉住了。一别经年,温老夫人的身子骨依然硬朗,鹤发童颜,健步如飞,拽着成之染的手格外有力。她年岁渐长,儿孙渐多,落在小辈身上的目光越发亲切而怜惜。

成之染幼年猫嫌狗厌的模样逐渐模糊了,祖母眼中的长孙女出落得亭亭玉立,长途跋涉的满脸倦容也遮掩不住秀丽的容貌,看得她满心欢喜。

温老夫人不停地问这问那,成之染直说得喉咙里发干,忽听外间一阵喧闹声,帘栊间俊美少年探首,望见成之染,黑曜石般的眼眸顿时绽放出笑意。

他脆生生喊了声“阿姊”。

成之染回眸看他,一时间又惊又喜:“麒麟,你又长高了。”

她弟妹成行,爱意难免有偏颇,三郎襄远正是最受偏爱的那个。

无他,成襄远年方十岁,生得最好看,纯澈的眼眸犹如清泉,仿佛能直直看到人心里去。

大郎昭远和二郎修远相继入内,温老夫人屋子里热热闹闹,围聚了大半个后宅的人。成之染许久不曾身处于如此嬉闹的家宅之内,一时间竟有些拘谨,又神思浮游,轻飘飘如在云端。

在她不在的日子里,成肃成雍两兄弟各添了女娃。桓夫人命仆妇将孩子抱给她看,成之染逗弄了一番,问道:“二叔如今可还好?”

“你还不知道,”桓夫人叹了声,“你二叔去彭城了。”

数月前,成雍调任为北徐刺史,驻守彭城。与之前挂名的刺史不同,彭城是淮北重镇,成雍是实打实地升迁了。

桓夫人脸上却看不出喜色,夫妻间聚少离多,她也不好说什么。

成之染连忙岔开了话题:“我在江陵见到了桓三郎,他还托我向叔母问好。”

桓夫人笑了笑,问了她几句,温老夫人忽然插话道:“我说,你三叔怎么样了?可有一儿半女了?”

成之染报喜不报忧,只称说成誉打了胜仗,政通人和云云。

温老夫人幽幽叹气,恨恨道:“天高皇帝远,真当我管不了他了……”

————

成之染在温老夫人屋里待了许久,被上上下下盘问个遍,才得空回去收拾收拾。

花灯初上,她转过回廊,廊下似有人在等她。

“阿蛮?”成之染轻呼。

徐崇朝蓦然回首,会心一笑,目光中满是沉甸甸的情意。

成之染刚要开口,却见他身后还有个身材单薄的少年,个头与她差不多,暮色中眉眼青涩。

她在徐家见过这少年,他是赵兹方长子,唤作赵玄真。

“家中不知我返京,二郎他们回去送信了,”徐崇朝望着她道,“今日仓促,明日我再来拜会郡公。”

成之染一顿,问道:“你要回去了?”

徐崇朝听出她话中的不舍,慢慢地点了点头:“嗯。”

所以他等在这里,只是为了向她道个别?

心头似羽毛轻拂,成之染低头笑了笑,道:“待我向伯母问好……还有三娘子和蘅芜。”

赵玄真悄悄看了她一眼,又看了看徐崇朝,眸中闪了闪,到底没说话。他随徐崇朝离了公府,仍止不住回望。

徐崇朝碰了碰他:“看什么?”

赵玄真垂眸不语,过了好一阵,闷闷道:“没什么……阿舅,我姨母回来了,你可知道?”

————

公府家宴上,成之染坐在成肃下首,目光迤逦扫过去,心中不由得恍惚。一家老小二十余口,一个个衣着光鲜,养尊处优的模样,端的是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。

稍稍年长的几个小辈,昭远和修远都少年老成,从不乱插话。独独成襄远是个活泼的性子,缠着成之染要听南征故事,晶亮的眸子充满向往的光彩。

南征那些事,李临风、沈星桥诸人已向成肃禀报过。饶是如此,成肃还是颇有兴味地望着成之染,仿佛像成襄远一般凝神细听。

堂中炉火烧得旺,一派暖融融的气息,窗棂间隐约传来北风呼啸声,昭示着外间寒冬凛冽。

成之染回望岭南日月,蒸笼般的溽暑铺天盖地而来,诸人诸事都浮起一层薄薄的水雾,在似火骄阳映照下,闪烁着梦境一般琐碎的光芒。

成襄远张了张嘴,半晌低低道:“我也想像阿姊一样。”

他说罢偷偷看了成肃一眼。

成肃似乎并未注意到,笑着对成之染道:“如今回了家,尽可安心了。”

成之染点了点头,心头隐约浮动的惶惑不安渐渐消停,此时此地,竟前所未有地令她生出脚踏实地之感。

然而她心中仍有一事悬而未决,家宴也并非相宜的开口场合,直到众人都散去,她还紧跟在成肃身边。

成肃负手而立,意态闲适,慢悠悠地等着她开口。

于是成之染问道:“我回来路上途径寻阳,官守已换了旁人。阮序他……”

她甫一开口,成肃便眸光微动,隐约笑意如流沙散尽,转瞬间又回复到素有的威严。他微微蹙眉,道:“阮序已去世。”

成之染吃了一惊,阮序年不到四十,去岁相见时也毫无病态,怎么会……

阵阵寒风灌入回廊,吹得成之染打了个寒颤。提灯小厮敛眉垂首,身后亲随也冷了脸色。成肃并无隐瞒她的意思,平静道:“朝廷裁撤了江州军府,将郡治移到豫章。阮序气不过,大病一场便没了。”

他轻描淡写三两句,落在成之染耳中无异于惊涛骇浪。偌大的江州军府,文武三千人,岂能说裁撤就裁撤?

想到守在寻阳的李劝星部将,她心里一沉,问道:“如今刺史是何人?”

“李劝星。”

成肃三个字一字一顿,似乎有几分咬牙切齿的不忿。

若她没猜错,江州这一番风云,定然是李劝星的手笔。

成之染抿了抿唇,道:“这种事,阿父为何不阻止?”

成肃竟仿佛嗤笑一声,看了她一眼,道:“这是朝廷的旨意。”

成之染心中不安,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。事已至此,多说无益,只是以她父亲的脾气,定然咽不下这口气。

她只得开解:“我听闻李公与阮序颇有些恩怨,难不成是公报私仇?”

“固然是公报私仇,至于报的是哪门子私仇,谁知道?”

说罢,成肃拢了拢大氅,侧首道:“狸奴,这笔帐,为父该不该与他算?”

【第四卷完】

【解锁成就:决胜千里】

作者有话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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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8章 乱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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