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肃沉声问道:“你这是何意?”
“青溪别业的底细,阿父知道的最清楚。若不是阿父派人怂恿,蘅芜哪里敢勾引会稽王世子?局势如何会到了今日这一步?”
成肃沉默地望着她,长出一口气,闭上了眼睛。
“你岂能如此揣度父亲?”
“难道我说错了吗?”成之染惨淡一笑,“河东卫承与赵将军结亲,阿父恐怕并不乐意罢?卫承素来与李劝星友善,若婚事结成,赵将军难免有所偏心。因此阿父设计这一场,首先便要将两家的婚事搅黄。”
成肃轻轻笑起来:“为这点小事,我何必如此大费周折。”
“单单为此事自然是小题大做,可若是一石二鸟呢?”成之染上前几步,道,“会稽王世子身份贵重,虽性格顽劣,毕竟是天家后胤。若换做旁人,蘅芜未必肯下血本,可此事一成,为世子名誉考量,她必能嫁入王府。若今后诞下王嗣,便可以母凭子贵。以此为诱饵,蘅芜很难不被说动。”
堂中静默了半晌,成肃轻叩着几案,问道:“我为她架桥铺路,何苦?”
“阿父亦是为自己架桥铺路,”成之染叹道,“今上至今无子,天家枝属中,最为亲近的只有会稽王。若有一日山陵崩,要么会稽王世子入继大统,要么世子之子过继天家,有蘅芜在,阿父手中的筹码便举足轻重。”
成肃终于有所动容,他默然良久,眸中浮现出深沉的笑意:“我儿,有你在,阿父不担心。”
这时候,他居然笑得出来。成之染神情淡漠地望着他,良久,恨恨道:“父亲这一手深谋远虑的好算计,女儿不过是其中为人作嫁的棋子罢了!”
成肃脸上的笑容凝固了。他没有出言辩解,只是对上成之染的目光,仿佛从中读到了一丝悲凉。
“阿父有分寸。”
“有分寸便可以骗我么?”
成肃揉了揉眉心,道:“狸奴,你不信我吗?”
成之染苦笑:“赵将军难道不相信阿父?阿父却将他蒙在鼓里,耍得团团转。”
成肃冷下脸,道:“我亦是为他考量,单凭他一个左卫将军,赵娘如何能做得世子正妻?”
“阿父还想让蘅芜为妻?”
成肃想起这一茬就生气,道:“我所认定之事,岂能容旁人阻挠?”。
成之染摇头:“阿父所求,未免也太多。”
成肃半晌不说话,见成之染不依不挠地盯着他,只好道:“让赵娘为妾,她兄长如何咽下这口气?”
“人苦不知足,既得陇,又望蜀,”成之染声音低落下去,“阿父难道要因此与谢氏结怨吗?”
成肃不由得目光一顿,半晌道:“那依你之见……”
“蘅芜虽为妾,世子未有妻。”
————
赵蘅芜嫁入会稽王府时,正是江南草长莺飞的时节,杨柳拂堤,春烟漠漠。会稽王府给赵家下聘,赵家也陪送了丰厚的嫁妆,多多少少全了众人的面子。
然而赵蘅芜毕竟是官宦人家的女郎,世子侧妃再怎么说也只是侧室,不仅赵兹方心里憋屈,连御史弹劾的奏章都要将会稽王淹没。
天子降诏斥责了这位叔父,旋即又以强本干为由,封世子苏弘度为东海王。赵蘅芜因此擢升为东海王侧妃。
赵兹方无话可说,满腹牢骚只得咽回肚子里。他妻子徐端娘心满意足,回到徐家说起这件事,连连称说是因祸得福。
徐娴娘苦笑,道:“卫家退了蘅芜的婚事,可不是什么好兆头。玉郎如今不小了,阿姊也该为他多多考量。”
赵兹方之子赵玄真,也已有十六岁了。
徐端娘犹豫了一阵,道:“赵家如今与天家结亲,于玉郎而言也是件好事。”
徐娴娘问道:“阿姊是这样认为的?”
“蘅芜这么说,”徐端娘叹道,“这丫头受了委屈,倒是能看开。”
徐娴娘垂眸不语。
钟氏听闻姊妹二人说话,不知想起了什么,对徐端娘道:“你从前提过,这段日子与成家的容娘子走得近?”
徐端娘点头称是:“容娘子为人最是和气。”
钟氏若有所思,道:“蘅芜这一桩事了,你这阿姊也多为兄弟打算着。大郎如今没着落,他那个性子又不好向郡公开口,你替他问问,可有合适的人家?”
徐娴娘闻言看了钟氏一眼,但没有多说什么。
徐端娘一口应下。
————
徐崇朝不知其中端倪,这一日向成肃汇报军情,见成之染坐在耳房里,不由得多看了两眼。
成肃交代完正事,目光顿了顿,道:“前些日子赵家的事惹得沸沸扬扬,我原本有事跟你商量,竟也耽搁了。”
徐崇朝道:“义父尽管吩咐便是。”
成肃也不绕弯子:“你如今二十有三,若换作寻常人家,早该是儿女成行。可惜这些年在军中蹉跎,终身大事都给耽搁了,义父这心里也过意不去。”
徐崇朝一惊,没敢接这话。
“我如今在朝中也算是说得上话,你若看上了哪家娘子,义父去替你张罗。”
徐崇朝局促地看了看成肃,又忍不住侧首看了看成之染。成肃这才想起成之染还在,啧了一声道:“狸奴,我与阿蛮谈正事,你竟好意思在这里偷听。”
成之染心里还有气,爱答不理地直起了身子,道:“阿父,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,我自然光明正大地听。”
成肃要赶她,成之染不肯,徐崇朝被晾在一边,神情颇有些讪讪。
成肃没办法,只得向徐崇朝笑笑:“倒也无妨,狸奴也不会乱讲。阿蛮,你尽管说罢。”
徐崇朝猝不及防,为难道:“此事还需与家母商量……”
成肃捻须一笑:“阿蛮的眼光,令堂必然能欣赏。”
徐崇朝语塞,欲言又止地纠结了半天,依稀感觉到成之染正紧盯着他,顿时脸涨得通红。
这件事,他还从来没跟对方提过……
徐崇朝侧首,望见成之染正端坐帘后,故作镇静的目光微微闪烁,隐约流露出一丝紧张。
两人目光无声地交会,生涩中杂糅着迟疑,还不待读出更多意味,忽听成肃冷不丁说道:“我心中有个人选。”
徐崇朝心中一紧。
成肃道:“萧尹之女萧九娘,阿蛮以为如何?”
徐崇朝难掩惊诧。成肃解释道:“她去岁丧父,如今虽仍在丧中,京中打听的人家可不少,有人甚至问到我这里。如你有意,我便打发了这些人。”
“义父!”徐崇朝险些从坐榻上起身,道,“万万使不得!”
见他如此果断地拒绝,成肃还以为他害羞,耐心道:“别看人家是丧偶,毕竟兰陵萧氏门楣在这里。机不可失,时不再来。”
兰陵萧氏这样的高门甲第,自然是看不上徐家这点家底。纵然成肃与萧玘有故主之谊,要说成这门亲事也破费口舌。然而此事倘若能成,徐家便一只脚踏进了世家门第,于旧主徐宝应而言,也算是一种告慰。
徐崇朝郑重起身,垂眸敛首:“义父虽是好意,我已心有所属。”
“哦?”成肃颇有些意外,“是哪家娘子?”
徐崇朝心如擂鼓,攥紧了掌心。他喉结上下滚动着,在成肃审视的目光中缓缓抬头,道:“义父,我——”
“报——!”沧海堂外一声喝令,冷不丁将徐崇朝的话打断。
成肃皱了皱眉头,沉声让外边人进来。
通传不会随意打搅家主,像这般急报,多半是军情。
成之染心里一沉,掀开轻轻晃动的珠帘,无言地走到堂中。徐崇朝嘴唇微动,眼底闪过复杂的神色。
二人的目光一触即分,成之染听到成肃问道:“何事?”
“启禀第下,冀州来报,东阳城有异状。”
成之染一惊。独孤氏败亡之后,广固城也被夷为平地。朝廷在此地设立冀州,刺史封睦驻扎于此,修筑东阳城作为治所。在这个关节,莫不是慕容氏有动静?
可前些日子彭鸦儿来信,不是还好好的吗?
成肃亦神情凝重,取过军报,皱着眉扫了几眼,眉头竟然舒缓开来。
成之染凑到近前,不由得“咦”了一声。
“刺史千里传信,就为了清理城外荒坟时,不见了几具尸体?”
她难以置信,又细细一读,目光落在白纸黑字上,喃喃道:“独孤明月?”
当初城破没几日,齐主之妹独孤明月便身亡,成之染记得,当时军中为她找了口棺材,草草埋在了郊外。然而刺史信中说,近日城中按标记挖出那棺材,里头竟空空如也。另有几个当街斩首的宗亲勋贵,或许是掩埋匆忙的缘故,如今也寻不到尸首。
成肃没怎么在意,道:“这年头兵荒马乱,被旁人挖了,被野狗刨了,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。”
成之染不禁看了他一眼。以她父亲的警觉,若有人来说独孤灼尸首不见了,他或许还会在乎,疑心独孤灼是不是真的死了。可独孤明月……成肃并不会放在心上。
无论成肃在意与否,千里迢迢将此事禀报,无疑透露出刺史的疑虑。成之染用力回想那少女的模样,脑海中只剩下对方清冷深幽的目光。
她是独孤氏的巫女……
成之染心中一颤,心头浮起难言的怪异之感。
成肃被这一打岔,也不再细说方才的婚事,只叮嘱徐崇朝回去斟酌,过几日给他个答复。
徐崇朝告退,成之染思索一番,跟过去送了他几步。
她问道:“当初在广固,你亲眼看到独孤明月尸首了?”
“是。”
成之染不再多问,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道:“阿蛮,我父亲所说的事,你好生思量。”
四下里人来人往,徐崇朝不便多言,郑重地点了点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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