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3章 未决

柳府寿宴热闹了半天。成肃一行告辞时,天边日影已西斜。

成肃见此地离徐宅不远,便吩咐徐崇朝早些回去。徐崇朝领命,独自打马回家,他从家后的小径穿过,途径后门时,竟看到一道胡粉裙摆闪过,小门旋即关上,啪嗒一声落了锁。

春风送暖,鸟语啁啾。徐崇朝缓缓勒马,出神地望了许久。

若他没看错,那是他二姊丽娘。

徐崇朝从正门入宅,先去向母亲问安。钟氏拉着他说了会儿话,见儿子似乎心不在焉,不由得怪道:“柳家那寿宴,你可遇到不顺心的事?”

徐崇朝连忙摇头,只称说困乏,匆匆从屋里出来,迎面正碰上徐丽娘生母陶氏,看样子她也是来找钟氏的。

徐崇朝问道:“陶娘,我二姊这几天可好?”

陶氏叹气道:“还是那副老样子……大郎君若是得闲,多去看看她,她整天闷在屋里,还不得憋出病来?”

徐崇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,又问道:“她今日可曾出去?”

陶氏摇头道:“我看了几次,一直在屋里,没见她出去。”

这话让徐崇朝心中没底。他方才明明认出了二姊,该不会眼花了罢?

徐崇朝一声不响地往徐丽娘院里去,刚踏进院门,耳边便炸开一声:“哎呀!大郎君来了,二娘子,大郎君来了!”

徐崇朝被吵得脑子嗡嗡直响,却见那聒噪的丫鬟一溜小跑进了屋,屋中隐约传来说话声。不多时,那丫鬟出门招手道:“大郎君,二娘子有请。”

徐崇朝按了按脑门,强忍着没有皱眉。徐丽娘正在外间等他,眼眸低垂,神色稍有些拘谨,周身弥漫着沉闷的气息。

就连她那身胡粉襦裙,都显得越加暗沉。

徐崇朝与她寒暄了几句,徐丽娘似乎比往日更加憔悴,微微倚靠着软榻,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。

从前的徐丽娘可不是这样,那样鲜妍明媚的女子,何曾有过如此浓重的哀愁。

徐崇朝心中难过,索性也不绕圈子,道:“阿姊今日出门,可是疲惫了?”

徐丽娘闻言,眸中闪过难言的诧异,旋即陷入长久的沉默。

徐崇朝觉得不对劲,正要再问,却听徐丽娘道:“你见到我出门了?”

“方才从柳府寿宴回来,在后门看到了阿姊。”

徐丽娘不语,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榻侧的流苏,半晌缓缓道:“阿蛮,家中虽有许多人,这些话我只能跟你说。”

“阿姊尽管说便是了。”

徐丽娘停下手上的动作,欲言又止,犹豫了一阵,凝眸道:“独孤灼尸骨,几时回京的?”

徐崇朝不由得坐直了身子,盯了她许久,反问道:“阿姊问这些作甚?”

“你知不知道?”徐丽娘只是望着他。

徐崇朝略一迟疑,道:“前年秋,那时候海寇刚退兵。”

徐丽娘追问道:“尸首在何处埋葬?”

“阿姊不记得庾慎终吗?”徐崇朝皱起了眉头,沉声道,“像他们这般乱臣贼子,枭首大航,早就尸骨无存了。”

提起庾慎终,两人难免记起因他而死的父亲,都一时缄默。

半晌,徐丽娘开口打破了沉默:“总该留下什么罢。”

“你问这作甚?”

徐丽娘抿唇不语。

徐崇朝心头一紧,道:“阿姊不肯说实话,我如何帮得了你?”

徐丽娘定了定心神,道:“我想要独孤灼的头颅,求求你帮我,也算是了却这念想。”

“这是何道理?”徐崇朝赫然起身,震惊道,“你已经回到金陵,何苦执拗于过往?他若是转世投胎,如今都会走路了,阿姊还想这些事作甚!”

徐丽娘闻言,止不住摇头:“他没有转世,也不会投胎……”

徐崇朝只觉得不可思议,还想再劝她,徐丽娘却道:“他是王,也是巫,此生业障和污秽,要黄犬导路才能驱除,否则将永远不能超脱于尘世。”

小窗外春风骀荡,徐崇朝直感到后背发凉,他缓缓落座,道:“此等怪力乱神,岂能轻信?”

“不是怪力乱神……”徐丽娘依旧摇头,道,“是独孤明月告诉我的,她的话,你也不信吗?”

“独孤明月?”徐崇朝神色微变。

徐丽娘见他这般反应,眸中闪过微薄的光亮,略显急切道:“她死而复生了,你知道吗?她跳楼不会死,上吊也不会死,她是胡人的巫女,她会通灵的。”

徐崇朝眸中一暗,厉声道:“独孤明月已经死了。”

“没有,她来找我了!”

徐崇朝额角突突直跳,他虚虚地按了按,道:“阿姊这番话,我就当从未听到。”

徐丽娘静默了一瞬,道:“阿蛮,你变了。”

徐崇朝目光复杂地望着她:“世间再没有独孤明月,这样你才能活下去。”

徐丽娘怔然,她似乎不明就里,良久才缓缓睁大双眼:“你……”

“你信她胡言乱语,”徐崇朝道,“无论任何人说什么,都不足取信。阿姊回家不容易,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。”

徐丽娘一动不动,眼中渐渐噙满了泪水。她捂着胸口,道:“可是我这里——如何能安宁?我的丈夫和儿子,全都死了啊,难道连死后都不得安生!就算是为了我,阿蛮,你不能这样!”

她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,容颜神态却哀怨凄楚,竟有几分形销骨立的萧瑟。徐崇朝不忍看她,侧首望着窗外迟暮的春晖,终究狠不下心来,于是问道:“她如何寻到你的?”

话一出口,徐崇朝心中也有了答案,不待徐丽娘回答,他又道:“她知道你是徐家人?”

徐丽娘点头。

徐崇朝苦闷不已,道:“阿姊,私通外夷,是大罪。”

“你怕了?”徐丽娘目光含悲,“当年在齐地,若不是独孤氏收留,你,赵家人,还有那位会稽王,你们早死了。你都忘了吗?”

“阿蛮不敢忘,”徐崇朝沉默良久,道,“独孤灼……我让罗三收了残骸,葬在城北覆舟山下。”

徐丽娘松了一口气。

徐崇朝蹙眉:“此事若被我义父知晓,只怕是罪过。”

“他这点容人之心也无?”

“他——”徐崇朝也说不出,一想起成肃对独孤灼诸事的反应,顿时便有些丧气,只得叮嘱徐丽娘,“金陵乃是非之地,官府已经留意到独孤明月。事成之后,让她走得远远的。”

徐丽娘苦笑。

“阿姊?”

“若我父尚在,你岂会如此畏手畏脚?”徐丽娘眸中莹莹,“你亦曾是镇北将军之子,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滋味,如何?”

徐崇朝叹道:“阿姊……”

“罢了,我不与你说这些,”徐丽娘不知想到了什么,顿了顿,道,“你安心做事,将来……若能与成氏结亲,也算是有个依靠。”

为了依靠吗?

徐崇朝心里咯噔一下,抿唇道:“婚姻大事,岂能如此。”

徐丽娘不语,只是沉默地望着他,唇角浮起淡淡的笑意。

————

徐崇朝将独孤灼埋骨之地告诉徐丽娘,心中免不得惴惴不安,不过徐丽娘似乎并没有什么动作,他忙于军务,也顾不得这回事。

正是烟雨迷蒙的时节,寒冬腊月里低沉散漫之气,早已被如烟雨丝吹尽。数月来,成之染从季山松旧部中招徕了许多人马,终于凑齐了一幢队伍。石阿牛和武贤平日里替她整兵,在军中素有人望。

她虽不偏心,但石阿牛出身幼军,从根底上比武贤亲近些。可武贤委实是操练人马的好手,说起行伍之事也头头是道,不时有出人意表之语,让人摸不清深浅。

对于从降卒中收编的兵卒,军中年末时整顿簿籍,原本缺漏的底细也都填补上,一一向州里核对了。手下那些人的簿籍,成之染都一一翻看过,武贤那页纸平平无奇,看不出什么。

然而他实在不像是普通士卒。

成之染心中存疑,一直暗中留意着。终于有一次,她唤武贤到府中,正逢谢鸾从庭前路过,她看到武贤在道旁,望着对方的背影久久伫立。

武贤不过是军中队主,平日里难得能到太尉府,更不会与金尊玉贵的谢家儿郎有什么交情。

成之染心头一动,不由得多问了几句。

武贤难得沉默了,或许是窗外春光正好,他沉思良久,道:“我家原是谢氏的佃客,张灵佑袭破会稽,我才跟乱军走的。”

成之染略一沉吟,问道:“是陈郡谢氏?”

“是,陈郡谢氏。”

“朝廷南渡,谢氏才到会稽,你家世代是吴人,为何会成为他家佃客?”

“幢主也知道是朝廷南渡,”武贤笑了笑,有几分苦涩之意,“三吴乃金陵腹地,赋役向来最重。祖父时有几分薄产,却养活不起一家人,家里没办法,通通变卖给谢氏了。”

武贤似乎陷入了回忆,半晌补充道:“……人也是。”

失了田产,沦为佃客,依附于豪强大族,到底难以心甘情愿。

“随同张灵佑作乱,你也未必是被迫。”

武贤低了头,道:“幢主只知道张灵佑以妖术蛊惑亡命,可知这所谓亡命,实乃不堪命。”私奴佃客,逃亡山海,跟着他祈求来生,还不是因为现世太苦。

成之染半晌不语。

武贤挑眉道:“幢主?”

成之染回神,低低地叹了一声,道:“衣冠南渡,于三吴百姓而言,究竟是福是祸?”

武贤看了她一眼,道:“是福是祸,岂是我辈所能左右的?”

成之染无言以对。

武贤或许不能左右什么,可张灵佑能。

如今张灵佑虽死,可三吴仍旧是那个三吴,从今往后,还会不会有第二个张灵佑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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