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丽娘母子不日便被押解上路,成之染随徐家人送他们到十里长亭,秋色萧条,满目悲情。徐丽娘南归才不到两年,此去又千里迢迢,归期无望,众人都神色黯然,她生母陶氏大哭不止,眼睛都肿成了桃核。
唯独徐丽娘紧搂着虎头,眼神比往日多了些神采,唇边也隐隐带着笑意。失而复得,终归可喜。
虎头如今七八岁,近年来颠沛流离,长得比同龄孩童瘦小,窝在他母亲怀里,胆怯地不敢看人。
徐丽娘硬推着他给众人磕了三个头,两人被官差押解着,一道踏上漫漫流徙之路。
回城途中,徐家人愁眉苦脸,成之染安慰了一番,渐渐地也沉默了。
生离,总胜过死别。
她回到府中,成肃却不在,找顾岳一问,竟是去谢让府上了。
成之染面容一僵:“去找谢仆射作甚?”
顾岳道:“与谢仆射交恶,并非太尉所愿,若能重修旧好,也是一桩善事。”
成之染瞪着他:“顾主簿!我父亲与谢仆射,有何旧好可修?谢氏轻慢,只怕是火上浇油!”
顾岳神色微动,只摇着头连连叹气。
成肃虽位居显要,然而出自武吏,因缘时势,煊赫至此。陈郡谢氏素来矜贵,未必肯以士大夫之礼相待。
这道理顾岳自然懂得,可他也是江南名门,总不好把话说得太直白。
成之染深吸一口气,道:“我去找父亲回来。”
她吩咐小厮备马,急匆匆换了身戎服,正要出门去,前院却一阵骚乱。
原来是成肃回来了。
他脚下生风,一张脸比锅底还黑,锋锐的目光威压骇人,仆役在道旁敛手低眉,大气不敢出一口。
看这番情形,似乎在谢府碰了壁。
顾岳哪里敢触霉头,不动声色地避让一旁。惟余成之染站在庭中,忧心忡忡地望着他。
成肃看到她,问道:“徐二娘走了?”
成之染点头称是。
“你要去哪里?”
“阿父……”成之染犹豫一番,道,“进屋再说罢。”
二人到书斋坐定,成肃只闷头饮茶,一言不发。
成之染亦不作声,耐心等着他开口。
成肃默然良久,缓缓道:“与谢家的婚事,恐怕告吹了。”
成之染无所谓地笑笑:“与谢家,还有婚事?”
成肃属意于谢鸾,她是知道的。可这种事情,总不能一厢情愿。成肃鲜少有求不得的事情,然而天下人力有尽头,也免不得无可奈何的时候。
成肃并不回答她,他的思绪仿佛飘远,眼底也冷若寒冰:“谢让乃心腹大患。”
“阿父!”成之染不由得起身,方才一瞬间,她在对方目光中看到了杀机。
可是,那毕竟是陈郡谢让啊……
这次出门的见闻,成肃似乎讳莫如深,成之染识趣,也不多问,只在退下后,悄悄找到曹方遂打听。
曹方遂很是为难。
成之染道:“如今除了我,还有谁能为我父排忧解难?”
曹方遂迟疑一番,到底不敢瞒她,道:“谢氏无待客之道,太尉到访,登榻坐定,谢让命左右将坐榻搬走,不肯与太尉同席而坐。太尉与他话不投机,还没说几句就走了。”
成之染气得直跺脚:“欺人太甚!”
也难怪成肃恚怒,若换作是她,怕是当场跟对方打起来。
“谢让不过是白面书生,仰仗冢中枯骨,才有今日荣华,凭什么这般瞧不起人!”成之染忿忿不平,忽而道,“太尉可说些什么没有?”
曹方遂摇头:“不曾。”
不曾啊……
成之染默然。他父亲大动肝火,与谢让,绝然不能善了了。
————
金陵又几场寒雨,暮秋时节的都城,一日一日凉到骨子里。东府城中的菊花开得正热烈,一团又一团绚烂的花簇,明艳得如同朝阳。
日光照在石墙上,白花花一片,宛如铁铸一般。
成之染从校场回来,在府外遇到了谢鸾。
看到谢鸾时,她突然想到,似乎有段时日没有见他了。
她父亲与谢让的关系日益紧张,虽然朝堂上仍旧是一副安静祥和的景象,但内里暗潮汹涌,两人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,太尉府心腹僚属都对此心知肚明,看向谢鸾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审视。
成肃从前看谢鸾,怎么看怎么好,如今没了拉拢的心思,对他也不咸不淡。
谢鸾大概也有所察觉,他倒是宠辱不惊,安安分分地做事,只是鲜少再被成肃召见了。
成之染静静地望着他。谢鸾看到她,颔首致意,君子端方,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。
谢鸾与他父亲,终究是不同的。
成之染回礼,飞快地踏入府门,轻车熟路地往沧海堂走。她方才看到钟长统和杜延寿一同入府,定是成肃有什么事情召集他们。
果然,沧海堂中坐了不少人,成肃见她过来了,似乎也并不意外。
“女郎来得正是时候,”顾岳笑着对她道,“你是见过独孤明月的,这女子当真有传闻中那么邪乎?”
“独孤明月?”成之染没想到他问这个,愣了愣,道,“传闻中她是如何?”
“传闻中她身为独孤氏巫女,有通灵之术,会问卜吉凶。既可召回病者游魂,让濒死之人起死回生,亦可召回死者亡灵,让客死他乡尸骨无存者魂归故里。”
成之染听他说完,心头突地一跳,徐崇朝说过,独孤明月这次到金陵,是为了寻找独孤灼的尸骨。难道她当真有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在身上?
当年在广固,独孤明月确实说过一些奇奇怪怪的话。
但是……
她真的不是在装神弄鬼吗?
成之染略一沉吟,道:“主簿说这些,莫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?”
顾岳道:“李兖州要亲自押送她入京。”
谢让一党向成肃发难,将伐齐余波搅闹得沸沸扬扬,事后徐丽娘母子流徙三千里,独孤明月却没了下文。
她何德何能,值得让堂堂兖州刺史亲自押送?
成之染望向成肃:“此事怕是蹊跷。”
外州刺史轻易不会进京,或许押送独孤明月不过是借口罢了。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,也只是掩人耳目。
钟长统深以为然,道:“是骡子是马,总得拉出来溜溜。”
成肃缓缓道:“今上命李临风三日内进京。”
众人都默然。半晌,顾岳道:“不知明公有何对策?”
成肃轻笑了两声。明明外间骄阳明烈,成之染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。
“自然要会他一会。”
————
才过了两日,宫中便来传令,天子召集八座(1)议事。
成肃接令后笑了笑,对成之染道:“如此看来,李临风已到金陵。”
成之染生怕成肃与对方话不投机,执意要跟他一同前去。车驾到了皇城宣阳门外,成肃派人一打听,李临风还没到。
于是成肃索性不下车,直等到李临风姗姗来迟,才不慌不忙地迎上去。
见成肃等他,李临风似乎并不意外。两人客客气气地见了礼,并肩沿着御道向宫城走去。
成之染默默地跟在后头,听两人闲话了几句,很快便步入正题。
独孤明月一直在李临风手中。这次到金陵,也该对她的去留做出决断。
成肃道:“独孤明月所说的,信不得。”
李临风默然良久,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:“不,她什么也没有说。”
成肃只当他搪塞,呵呵轻笑了几声。
然而成之染脑海中闪过那人苍白空洞的目光,心中突然有了个猜测。
李临风并没有说谎,或许早在独孤明月渡江时,他就已经发觉并派人跟踪,其后发现徐丽娘的异状,也便顺理成章了。
放长线,钓大鱼,这位李兖州,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。
成之染跟到大司马门,便就此止步,在宫外等候。她望着成肃二人穿过幽深宏阔的城门,巍峨的太极殿显得邈远而威严。
日色晴好,殿顶的金色琉璃瓦熠熠生辉。成肃深吸了一口气,跟着内侍拾阶而上。
除了他与李临风,其余重臣都已经到了,见二人进来,纷纷起身相迎。
唯独尚书左仆射谢让依旧端坐,手捻着须髯,微微朝二人颔首致意。
成肃与他私下里闹得再僵,表面功夫该做还得做。好在天子不多时驾临,并没有让他难受太久。
李临风向天子禀报了独孤明月的情状。他抓到这女子数月,威逼利诱,软硬兼施,以至于严刑拷打,对方却始终一言不发。李临风甚至怀疑她本是个哑巴。
磋磨了这些时日,从独孤明月那里又问不出什么,李临风没辙,只好将她抛给天子来处置。
天子听完他一番陈词,淡淡道:“先下廷尉狱。”
成肃倒是不觉得,独孤明月身上还有什么值得拷问的,如今在谁手中都是个麻烦。
天子也并无详谈的意思,旋即开口道:“今日召诸卿前来,为西府一事。”
成肃一听李劝星又有幺蛾子,不动声色地扫了谢让和李临风一眼。这两人丝毫不意外,似乎对天子要说的事了然于胸。
“西府任重,又是用兵之时,刺史上表请求李兖州西上为副贰,”天子道,“诸卿以为如何?”
成肃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。李临风堂堂兖州刺史,去荆州辅弼李劝星?
然而这确实是李劝星的意思。
尚书右仆射山行简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,恍若未闻般缄口不语,诸曹尚书都做沉思状,余光瞄着成肃和谢让。
成肃心念急转,一时猜不透李劝星心思,稍微一迟疑便落了下风。
谢让赞同道:“荆州地广千里,在上流之要,北近胡虏,南连山越,西接蜀中。内外交困,兵民并重,纵然刺史精干,也难免力有不逮之时。既有此求,不如准允。”
见谢让这般顺承,成肃心里有了底,然而李临风在场,他不好把话说明白,只得道:“仆射所言极是,然而一州两刺史,终究非长久之计。南楚险固,俚獠猖獗,是用武之国,不如割荆州东境,另立一州,以分荆州之忧。先朝有湘州之制,可为法式。”
李临风敛眉,道:“荆州守扼上游,群盗环伺,岂能轻易列土分州,强支弱干?”
成肃沉默了。好端端一州刺史不做,李临风这是何计较?
李临风显然有备而来,谢让也为他帮衬,一来二去便将此事定下。
成肃出了大司马门,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样。成之染听他说了,蹙眉道:“事出反常必有妖,该不会荆州有什么变故罢?”
李劝星啊……
成肃闭目低叹,道:“让我再好好想想。”
注:(1)八座,尚书令仆及诸曹尚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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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5章 针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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