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1章 险阻

成肃次日便离开江陵。

成之染不知道他究竟对宗棠齐说了些什么,竟说动对方老老实实待在此地。

抱恙多日的会稽王终于痊愈,送客之道礼数周全,亲自率领荆州文武将佐,一路送到桃花渡。

江波浩淼,碧空如洗。东府水师浩荡东归,千帆并举,旌旗蔽日,仿佛离去的候鸟,渐次消失在天际。

成襄远站在岸边,许久才收回视线。与成肃告别,他似乎还有些不舍。

成之染笑道:“麒麟,后悔了?”

“才没有,”成襄远摇头,坚定道,“我要随阿姊西征!”

会稽王听闻他二人交谈,倏忽投来了目光。他端详成襄远一番,竟一时出神,神情似有些萧索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成襄远礼貌行礼:“在下成襄远,见过会稽王殿下。”

他是成肃次子的身份,会稽王早已知晓,只是望着他点了点头,并没有多说什么,唯独沉沉双眸流露出几分怔忪。

成之染心中一动,颇有些懊恼,她不该在人前称呼襄远的小字。

她不由得看了会稽王一眼。

“你……”会稽王并未察觉她的目光,略一迟疑,问成襄远道,“小郎如今几岁了?”

成襄远不疑有他,脆生生答道:“十二岁。”

会稽王眸光一动,业已远去的风云忽而翻腾起冷冽潮气,让他尘封已久的心底一阵刺痛。

他望向高阔云天,呢喃道:“十二岁……”

成之染见状,不动声色地挡在二人中间,对会稽王道:“时辰不早了,殿下可要回城?”

会稽王“嗯”了一声,仿佛才回神一般,吩咐众人打道回府。

他看了成之染一眼,那目光复杂得很。

多少年以来,他那不成器的独子,可是固执地要娶她呢。

然而这样的女子,又岂是苏弘度所能驾驭的?

会稽王心有余悸,稳了稳心神,问道:“中郎将打算何日出征?”

“不急,不急,”成之染笑道,“如今江水枯少,巴东三峡礁石密布,难以行船。只怕还要在此再叨扰几日,多做些准备。”

会稽王思索一番,道:“如今伐蜀风声甚嚣尘上,中郎将务要考虑周全。若淹留在此,旁人还以为畏葸不前。”

成肃前脚刚走,他后脚就要赶人了。成之染挑眉,道:“多谢殿下提醒。”

会稽王沉默了半晌,冷不丁又道:“中郎将有分寸便好。”

成之染打马回城,慷慨音声仍回荡在会稽王耳畔。

“朝廷此前两度伐蜀,都无功而返。事不过三,成败在此一举。重任在肩,不得不慎之又慎。”

————

成之染亦无意在江陵久留,待大军整顿妥帖,便挥师西上。

离开江陵城之日,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。宗棠齐未能成行,宗寄罗兄妹则各领千余人投在成之染麾下,也算是替他全了心愿。

宗寄罗认真做了个五彩斑斓的辟兵,拉着成之染系在手腕上,道:“如今虽不到端午,我这番心意,却并无二致。”

那辟兵鲜艳夺目,透着女儿家的心灵手巧,成之染看了半晌,一时间怔然。

柳元宝在一旁见了,也扭扭捏捏地向宗寄罗讨要。

“柳参军好大的脸面啊,”宗寄罗笑道,“我是送给益州都督的,哪里能轻易给旁人?”

柳元宝之父柳诣与他们一道,若是看到问起来,她还会不好意思的。

柳元宝没想那么多,正缠闹之际,宗寄罗见成之染仍心思沉沉,不由得诧异:“狸奴,这是怎么了?”

成之染默然,轻抚着腕上辟兵,眸中浮荡着潮气。

许多年前她随义军西征庾氏,端午那日正在寻阳城中。江岚亲手将辟兵系在她手腕,成誉和李劝星也都在。故人寥落,旧恩飘逝,当年不曾染血的双手业已污浊不堪,那样的时光,也宛如江风浩荡而过,从此再也不可得了。

“没什么……”她敛首低眉,勾唇一笑,轻轻道,“这可是个好彩头。”

江水滔滔,水师迢递,满眼青绿,鸟鸣啁啾。

成之染似乎始终满怀心事,独自一人待在船舱里,话也比平常少了许多。

宗寄罗站在船头瞭望,苦等了许久,终于望见远处江心浮现出一丛绿影。她连忙把成之染从屋里拉过来,指着前方道:“你还认得吗?那是云雷洲。”

“云雷洲……”成之染不觉喃喃。

宗寄罗陷入了遥远的回忆,感慨道:“我们第一次见面,就是在这里。不瞒你说,那时候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小娘子。我阿叔还不相信,到最后,还不是被我说中了!”

成之染不由得笑了笑,道:“我乔装改扮,不过是为了保住小命而已。我也很怕的,庾慎终那厮,时常说要将人扔到江里喂鱼。”

听她提到庾慎终,一旁成襄远顿时好奇地凑过来,道:“这就是庾慎终身死之地?”

成之染颔首。

“他死的时候,一定很惨罢?”成襄远犹犹豫豫道。

时隔多年,成之染谈起那时情形,凄风苦雨中铺天盖地的彷徨和恐惧,早已淡退了浓烈的颜色。她神态从容,语气平淡,仿佛仅仅是其中平平无奇的旁观者。

听闻林仙客以身护主的故事,成襄远问道:“庾慎终那样的坏人,也有人甘愿为他而死吗?”

成之染不由得与宗寄罗相视一笑,道:“你这话问的,跟十三娘当年一模一样。”

“哦?”成襄远望着宗寄罗,问道,“十三娘,当真会有那样的人吗?”

宗寄罗倍感亲切,对成襄远道:“等你长大了,自然会明白。”

成襄远面露迷茫,侧首又问徐望朝:“二郎明白吗?”

徐望朝只比他年长三岁,少年想了想,道:“效死勿去,人臣之分。”

成之染未置可否,她转头望着远处景致如画,仿佛丹青勾勒一般。

“死在此地,亦是幸事。”

————

春风骀荡,春雨连绵,淅淅沥沥地笼罩着大江。天潮潮地湿湿,四下里烟岚弥漫,浸润着泥土,草木,溪流。

大军行至七百里三峡,两岸耸峙的高山宛若长龙蜿蜒,巍峨挺拔而又连绵不绝,不时有瀑布飞流直下,如银河洒落,飘摇迷蒙,浩荡生风。山峦层叠,古木森然,遮天蔽日,形成一道道巨大的天然屏障,日月仿佛被这片山峦永远囚禁,只能从一线云端散出微弱的光芒。

一重又一重峡谷间滩险流急,跌宕回旋,令人望而生畏。船只单凭帆桨之力无法逆流而上,诸军将士曝露于野,轮流用纤绳拉拽着重楼高舰,一步又一步牵系船只勉力向前。稍稍平缓的两岸尚有狭窄的浅滩,越行到险峻之处却只有山石林立,不见天日的谷底阴暗潮湿,青苔密布,水渍淋漓,将士们拖曳着船只,手脚并用,在寒气逼人的乱石间艰难爬行。

江涛如猛兽般扑向船只,仿佛瞬间将一切吞噬。纤绳绷紧了,颤抖着,战船在翻滚江水中摇摇欲坠,几近倾覆。

成之染在船上颠簸得七荤八素,心跳声在胸膛里乱撞,她冲到外间甲板上,每一步都在颤抖。

成襄远大喊:“阿姊!”

他要跟上去,被徐望朝一把抓回来,一眨眼功夫,已有人抢先一步出去了。

成襄远张了张嘴,没说出话来。徐望朝道:“我阿兄去了,没事的。”

徐崇朝追出门去,望见成之染走路都不稳,险些摔了个趔趄。然而她脚下并不停留,跌跌撞撞地下到舱室里。

划桨的兵士正应着鼓点,拼力与逆流相抗,脸庞被无尽汗水打湿,犹如被江水浸泡的土壤,疲惫而又坚硬。他们双手紧抓着船桨,手臂上青筋暴起,犹如老树盘根错节的根须。

成之染望见他们眼神里充溢的惊疑不定,顿时冷静下来了。

人处在这种惊涛骇浪中,生死二字早已翻滚了无数来回,恐惧和不安因慌乱而滋生,又如野草般疯长蔓延。

成之染目光掠过船舱,落在每一位划手身上,酸涩又激荡的情绪充盈胸臆。船身猛地颠簸了一阵,她扶着墙壁站稳,高声道:“我还没活够,你们休想死!就算是山神水鬼来了,也要问我答应不答应!”

她说罢接过鼓槌,坚定而毫不紊乱地捶击鼓点,目光如玄甲般深沉。众人闻声登时又振奋起来,紧随着鼓点起落咬牙使力。

徐崇朝听着船桨翻动的吱呀巨响,在舷梯上默立半晌,到底没有下去看一眼。

也不知过了多久,船队终于度过这一段险滩。成之染暗中松了口气,传令诸军休整,轮换纤手和划手。漫漫前路,终须一步一步走出来。

曲折奔腾的浩荡江流撕扯着战舰,悬崖峭壁上屹立千年的古柏俯瞰众生,猿群啼鸣刺破天际,哀戚而令人垂涕。涛声、猿声和水雾之间,回荡着悲壮而激昂的号子,那声音击触在峭壁之间,定格为此间险峻和艰辛。

行出广溪峡,旷望兼川陆,白帝城就在眼前。

从江陵行到此处,其间一千二百里。大军出发时依稀春日,如今已是盛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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