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0章 栖托

新年伊始,素来是正旦朝会的日子。荆州虽远离京都,阖州上下的新官旧吏,也络绎不绝地前往刺史府拜望。

成之染在刺史府后宅醒来,人是怎么回来的,她已经记不清了,脑海中隐约响起破碎的歌声曲调,以及幢幢灯影中笑语喧嚣的诸多面容。

前院中还正热闹,她悄悄出门,看了眼接踵而至的人群,头也不回地纵马离开刺史府,穿过满眼喜庆的大街,叩响了南郡太守府的大门。

太守府门可罗雀,守卫上下打量她一番,仿佛想到了什么,顿时一脸拘谨道:“阁下来得不巧,府君出门了。”

“我知道,”成之染面不改色,“我找十三娘。”

听闻成之染前来,宗寄罗兴冲冲赶到门口相迎,一眼望见她又惊又喜。她叔母邓氏新近产子,一家人都围着那婴孩转,宗寄罗随宗棠齐闭门在家,忙里忙外的,那双持枪的手抱起襁褓也轻松得很。

成之染到后宅给邓氏见了礼,就来到宗寄罗院里。冷风夹杂着细碎的雪花,两人在窗前对坐,闲聊了半晌,成之染问道:“益州的事情,你听说了吗?”

“听说了,”宗寄罗笑着看她,“恭喜啊,益州都督。”

“说什么益州都督,都是些唬人的名头,”成之染话锋一转,道,“你可愿随我前去?”

宗寄罗眉头一动:“那是自然了。”

她话虽如此,神色却有些迟疑。

成之染啧了一声:“我此番入蜀,就是要取乔赤围性命。机不可失,时不再来。”

“我想去,”宗寄罗朝窗外望了一眼,道,“可太尉没有让我叔父去,他几番请命,都被拦下了。”

“太尉是太尉,我是我。”

宗寄罗眸光一闪:“你……”

成之染以手抵唇,笑着摇摇头。

宗寄罗略一沉吟,道:“朝廷两度出师不利,你可有破敌之法?”

“不曾。”

宗寄罗吃惊:“我看你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,还以为有什么对策!”

成之染拉住她胳膊,正色道:“我这不是来找你商量了吗?”

宗寄罗失笑,思索了一番,吩咐侍女道:“取我舆图来。”

成之染回到刺史府,已是日影西斜时。往来宾客踏破了门槛,直到这时候才逐渐散去。

前堂中,成肃好不容易得了空,正活动筋骨时,成之染就到了。

成肃瞥了她一眼,道:“听人说你出门了?”

成之染并不隐瞒:“去了太守府。”

成肃抖了抖袍袖,绛紫官袍在日影下熠熠生辉。他负手而立,道:“宗棠齐叔侄来过。”

“他请求伐蜀。”

成肃叹了声:“不错。”

成之染端详他神情,看不出什么门道,于是道:“宗氏与叛贼血海深仇,宗将军性子又不好,若回到蜀地,免不了大开杀戒。旁人就算了,他——我可管不住,到时候叛军拼死顽抗,反倒是麻烦。阿父绝不能答应他。”

成肃颔首道:“我让他留在江陵。”

成之染沉思不语。

成肃问:“你有话要说?”

“阿父对宗氏,总要有个交代才是,不如让宗氏子侄前去。我虽无法节制宗将军,其他人不在话下。”

成肃意味不明地笑了笑,未置可否,只是问:“伐蜀,你可有对策?”

“兹事体大,还需多斟酌几日,定不负太尉所托。”

成肃似乎也并不急切要她的回答,只是接连数日都看见成之染从府外归来,便随口问起她的行踪。

桓不识如今已担任军府主簿,在一旁答道:“中郎将日日到军中练兵,卑职还有几次见她往太守府去。”

成肃目光一顿,没再说什么。

————

上元节前后,江陵下了场大雪,满城花灯平添了几分清冷风致。

隐约笑语随风飘到庭院中,成肃独自待在槐荫堂,盈盈灯火下,巨幅舆图铺展在案上,明灭之间,沉静幽寂。

通传来报,成之染求见。

外间风雪正盛,成之染裹挟着寒气步入屋中,摘下斗篷抖了抖,地上顿时化出了雪水。

成肃道:“怎不去看灯?”

成之染一笑:“我复命来了。”

她走到案前,目光掠过层峦叠嶂间深沟高垒的城池,问道:“看来阿父早已成竹在胸。”

成肃负手道:“那你呢?”

灯影幢幢,倒映在成之染眸中。

“此番出征虽是为了收复蜀地,其实所需攻下的,唯有锦官城而已。往年朝廷出兵,一路上攻城略地,只会让大军越陷越深,到最后寸步难行。因此我出兵,志在速攻锦官城。”

她缓缓绕着舆图走动,一双眼睛却紧盯着图中一处。

“锦官城地处巴蜀腹地,自下游西上,有内外两条水道。赵郎当年伐蜀,走的是内水,兵败黄虎城,前车之鉴在此,大军此番该从外水走。”

成肃颔首不语。

“然而兵者诡道,虚虚实实而已。如此浅显的道理,恐怕逆贼反而不会信,为稳妥起见,必然派重兵驻守内水,”成之染止步,指着二水合流处,道,“如此一来,我军更要取道于外水,至于内水,只需派疑兵掩人耳目。”

成肃皱紧了眉头:“叛贼的心思,又岂能拿准?”

“那就赌一把,”成之染不慌不忙,道,“倘若天命在我,自然能拿准叛贼的心思。”

成肃沉默了半晌,忽而笑起来:“可,正合我意。”

“天机不可泄露,若被人知晓,这招可就不灵了。”

成之染言尽于此。选择哪条路,都不过碰运气罢了,若上下齐心,才有取胜的机会。

此时最不能动摇的,就是军心了。

成肃明白她意思,一口应下了,叮嘱道:“你只管整顿人马,若哪个不服管教,为父收拾他。”

成之染心头热流涌动,忍不住问道:“阿父为何如此信我?”

成肃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,看了她一眼,道:“我不信你,还能信谁?”

成之染默然,半晌道:“旁人未必不可信。”

“徐大将军落败,有几人随他?”

成之染不语。

成肃踱步到窗前,推开了窗子,风雪扑面而至。他喃喃低语:“会稽王该要到了罢。”

————

春寒料峭,柳色如烟,下游终于传来会稽王音信。

成肃一早搬到军营中,将刺史府提前腾出来,军中的气氛陡然一变,仿佛出征之日也近在眼前了。

会稽王舟车劳顿,抵达江陵时脸色不太好,一连数日都闭门不出。成之染虽觉察一丝微妙,却也分不出心思再探究一二。

成肃就要离开了,她见惯离别,此时仍不免心神不宁。

这些日子成襄远一直跟着她,好奇又认真地问这问那,仿佛在家塾一般孜孜不倦。临行前一日,他终于开口:“阿姊,我不想回去,不想离开你。”

他个头比成之染矮了不少,成之染依旧如往日一般摸着他脑袋,道:“麒麟都已经十二岁了。”

成襄远依依不舍地望着她。他容貌昳丽,将来长大后,定然是郎艳独绝的贵公子。单单对上他目光,成之染便有些不忍拒绝,于是道:“我做不得主,你去问阿父。”

成襄远果然去找成肃了。军中忙得很,他一直等到众人都离开,才让人通传。

成之染伫立帐外,望着天边光华绚烂的云霞,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

不多时,成襄远满脸雀跃地出来,一看便知他如愿以偿。成之染笑道:“阿父还是疼爱你。”

成襄远喜出望外,仍不忘替成肃传话:“阿父找阿姊。”

成之染拍了拍他肩膀:“我也正好要见他。”

父女临别,各怀感慨。

成肃拿起几案上一封书信,道:“到了白帝城再打开。”

成之染接过来一看,信封上几个大字歪歪扭扭,是她父亲的亲笔。

她问道:“是此番行军路线?”

成肃笑而不语。

成之染将书信收好,成肃又叮嘱一番,生怕她不放在心上。她忙不迭答应下来,打岔道:“我也有些事要交代阿父。”

成肃看了她一眼,道:“说来听听。”

成之染跪坐案前,从签筒中取出枚令签,往案上一放,道:“豪强聚敛,封锢山泽,以致民无定本,伤治为深。惟愿阿父效法庾大司马,为流民分境画疆,使百姓各安其居。”

这是她早在南征海寇事了,心中便难以释怀的关节。若不是因为东府与李氏的纷争,这些事早就该做了。个中利害,成肃自然清楚。他微微颔首,道:“可。”

成之染又取出第二枚令签,道:“荆州地广千里,守宰拥兵一方,末大必折,尾大不掉。无论如何,务要割分郡县别置一州,先朝亦有前例。”

成肃不由得展眉:“我亦有此意。”

成之染暗自松了一口气,取出第三枚令签:“最后一件事,是请阿父为徐家三娘主婚。”

成肃始料未及,略一沉吟道:“她几时有婚事了?”

成之染垂眸:“谢三郎答应了我家的婚事,阿父难道想出尔反尔?然而谢公毕竟死在阿父手中,我与谢三郎缘尽于此。三娘子与我情同姊妹,就让她嫁给谢三郎罢。”

成肃目光沉沉地打量她一番,问道:“你果真是这样想?”

成之染点头:“三娘子亦无不可。”

成肃默然良久,终于开口道:“好。”

成之染闻言,当即站起身朝他深深一拜。

成肃叹息一声,帐外突然有人来通禀:“太尉,宗太守求见。”

见成肃瞬间黑了脸,成之染淡淡一笑:“宗将军性子执拗,阿父莫与他计较。事到如今,由他不得。”

她退出帐外,宗棠齐正朝她看来。

成之染颔首致意,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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