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场祭奠盛大而庄严,结束时天色已暗沉。成之染离去之时,驻足回望了一眼,将那孤寂黯淡的坟茔深深刻画在脑海。
成雍早已等候多时,准备好车驾接众人回府。他与修远父子久别,特意命长子同载。
成之染与徐崇朝同车,凝神良久,满腹哀思复归于平静。她垂眸一叹,道:“椿萱并茂,棠棣同馨,不知世间有几人完满。”
徐崇朝念及亡父,心中亦黯然。他望着成之染,缓缓道:“世间之事,又岂能尽如人意?”
成之染眸光闪烁,不知在想些什么,沉默了一瞬,浅淡一笑。
暖意融融,暗香浮动。外间天已经黑透了,车厢内一灯如豆,随车驾颠簸而微微抖动。
徐崇朝酝酿许久,终于开口道:“狸奴,先前从岭南回来,我便请家中与太尉议亲,只是朝廷乱起,一时耽误了。此番回京——”
成之染倏忽侧首看他,烛光倒映在幽深眸底,让徐崇朝一时卡了壳。
“你要向我阿父求亲?”她问道。
徐崇朝一顿,点头道:“如今虽不是好时节,三书六礼却还需不少时日,勉强算下来,也过了你舅父的丧期。”
成之染定定地望着他:“我几时说要成婚了?”
徐崇朝一懵,半晌没回过神来,艰难地张了张嘴:“可是我——你——”
他回想起蜀中一夜荒唐,脸上直发烫,对上成之染的目光,支吾道:“当日在蜀中……合该是成亲之后的事。”
锦官城外飘摇风雨,如同一场似真似幻的绮梦。成之染望进他的眸子里,轻声道:“那又如何?”
轻飘飘的四个字,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。徐崇朝耳中嗡嗡直响,难以置信地盯着她,心中有千言万语,却如鲠在喉,半晌道:“我以为,你是情愿的。”
似乎见他太过于惊诧,成之染缓和了语气,认真道:“我并非不情愿。”
“那又是为何?”徐崇朝不解,他们明明已有了肌肤之亲,可对方谈及此事,却仿佛事不关己,这副置身事外的模样,让人心里透不过气。
成之染抿唇不语。
“且不论这些,”徐崇朝深吸一口气,郑重道,“你可愿嫁我为妻?”
成之染目光游移,垂眸避开他视线,如实道:“我还没想好。”
徐崇朝只觉头痛,倾身膝行到她面前,两人的距离陡然拉近,成之染微微张大了眼睛,手已被他紧握住。
“狸奴,”徐崇朝不知该作何感想,言语间怨愤难平,“你当我是什么人?”
他掌心干燥温暖,熟悉得令人留恋。成之染一动不动,两人目光交错又胶着,这一方天地顿时显得局促。
见她迟迟不语,徐崇朝难掩失落,心乱如麻之际,车驾已辚辚停下,小厮在外头提醒:“刺史府到了。”
徐崇朝只得松手。
成之染面不改色地下了车,二郎成修远一溜烟过来,格外殷勤地围着她打转。
回城这一路,成雍感慨于太平侯光耀门楣,好一番耳提面命,喋喋不休地叮嘱,成修远耳朵都要磨出泡了。
他禁不住向成之染大倒苦水,嘀咕道:“岂是人人都像阿姊一般,父亲如今也是县公了,还不许我做一个富贵闲人?”
这话被成雍听去,他恨铁不成钢,呵斥道:“才这点出息!就不能学学你阿姊?”
成修远满不在乎:“阿姊一战封侯,有的是自立门户的本事。我就不一样,我只要做醴陵县公之子便是了。”
成雍自知没什么本事,新近晋封为醴陵县公,足足是沾了成肃的光。然而见长子如此坦然地不争气,他气不打一处来,索性不再理睬他,招呼成之染和徐崇朝过来,细细询问起伐蜀之事。
成昭远默然听他父子二人拌嘴,眸中隐约有几分诧异,若换作他与成肃,他是万万不敢如此说话的。成襄远跟在后头,望着成雍的背影,不由得轻笑起来,摇头道:“阿兄说话可真是……”
成修远摸了摸脑袋,见成雍三人走远,压低声音道:“难道我说的不是么?人贵有自知之明,建功立业那些事,我哪里懂得?反正我父亲发达了,我安心做我的世子,吃穿用度,还能少得了什么?”
这下连成昭远都听不下去了,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。成雍这才刚受封,成修远也才十三岁,尚未被立为世子。
成襄远一时无语,不过转念一想,这位二郎君毕竟是成雍嫡长子,册立为世子,也理所应当。
只是这轻松的语气落在其他人耳中,左右不是个滋味。
“快走罢,”成昭远突然出声,目光却并未停留,“莫让叔父久等了。”
成雍设了场家宴,与几个小辈谈天说地,超脱于案牍之间,心头有几分惬意。他想让成修远留在京门,跟在他身边历练。
成修远自然不愿,成雍身边束手束脚的,哪里比得上金陵天高皇帝远。于是扭扭捏捏道:“我岂能舍下阿母?”
桓夫人只是个借口,他那点心思,成雍一眼就能看穿。然而碍于成之染在座,正是为母亲伤怀之时,此情此景,成雍也不好再加驳斥。
让桓夫人一道来京门,更不切实际。且不说代他在温老夫人跟前尽孝,单单此地莺莺燕燕的自在日子,他也难以割舍下。
前一段日子,新纳的侍妾还为他诞下一女,正是招人爱怜的时候。
成修远打量他父亲脸色,一颗心落回肚子里。他在刺史府见到尚在襁褓之中的十妹,便料想成雍不敢让桓夫人前来。
说不定回头还要他在母亲面前美言。
成之染冷眼旁观,见他父子二人神态,心里如明镜一般。她叔父若不是如今飞黄腾达了,哪里敢背着她叔母偷偷摸摸?左将军桓不疑镇守姑孰,青州刺史桓不惑镇守广陵,桓不识新任成肃军府主簿,如此显赫的三兄弟,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第二家。但凡成雍没有一位大权在握的太尉兄长,他也不会如此有恃无恐。
她心中不是个滋味,然而毕竟是长辈的私事,她不好指指点点,于是沉吟道:“阿叔离家日久,祖母在金陵甚是思念。阿叔若得空,年节时不妨早日到金陵,一家人也好多团圆些时日。”
成雍心虚地笑了笑,满口答应下。
成之染无意在京门久留,次日便启程回京。临行前,她特地到南康郡公府拜会。
自从江岚战死,妻儿老小东归,复又回到了京门故里。朝廷悯其孤弱,幼子江涂年方六岁便袭爵,金尊玉贵地奉养着,虽衣食无忧,却也仅限于此了。
成之染原本以为,这一家孤儿寡母,经营偌大家业,重担落在江岚孀妻钟夫人身上,没想到并非如此。江萦扇豆蔻之年,出落得亭亭玉立,治理家宅也是一把好手。江府的田业仆役,一并打理得井井有条,府中上下都心服口服,钟夫人对此也赞不绝口。
江岚之母徐老夫人笑道:“阿奴这管家的本事,不知将来便宜了哪家子弟!”
江氏已今非昔比,为家世考量,她自是希望早日觅得佳婿。
成之染一笑,打理家业并非易事,容楚楚那般精敏缜密,也少不了焦头烂额的时候。江萦扇小小年纪,委实不容易。
换作她,早就撂挑子不干了。
于是她问道:“阿扇想要什么样的夫君?”
昭远兄弟都在旁默不作声,闻言齐刷刷看向江萦扇。唯有徐崇朝望着成之染,眸中晦暗不明。
她对自己的婚事避而不谈,却关心小辈之事。她的心思,他如今确是不懂了。
饶是被众人打量着,江萦扇仍旧笑意恬淡,只是眸光微动,反问道:“阿姊这样问,心中岂不是已有答案?”
成之染端详她一番,对徐老夫人道:“古人说待价而沽,老夫人也不必急在这一时。阿扇如此聪慧,将来必有名扬京都之时,选婿又算得什么?”
徐老夫人闻言大喜,太平侯所说的话,到底与旁人分量不同。她赶忙让江萦扇给成之染奉茶,成之染连连推辞,故南康公之女亲手奉茶,她可受不起。
江萦扇端着茶盏道:“阿姊今日所言,我已记下了。惟愿阿姊莫忘。”
她神情如此认真,让成之染也有些动容,于是接过茶盏一饮而尽。
江萦扇一笑,风神气度,恍惚间竟有几分江岚的模样。
钟夫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,看了徐崇朝一眼,笑道:“阿扇,哪里是阿姊?”
徐崇朝与江岚是姑表兄弟,成之染又是徐崇朝义妹,这一喊可就差了辈分。
成之染倒也不在意。江萦扇却不改口,只是在送众人出门时,悄悄对徐崇朝道:“母亲说我喊错了,那下次再见,我道声‘叔母’可好?”
徐崇朝一怔,不知她如何看出了端倪,正色道:“你这丫头,休得胡言。”然而念着这番话,他回京之时仍心思沉沉。
成修远却不怎么看眼色,凑上来找他问这问那,小心翼翼地打听江家的情形。
成之染在旁听得厌烦,无奈地看了他一眼,毫不留情道:“少年慕艾,固然是人之常情。可江氏好女,又岂是池中之物?”
成修远神情讪讪,再不提这一茬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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