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7章 冬至

松滋县侯钟长统郑重其事地到访,着实让成肃意外。他正为成之染之事闹心,以为钟长统也是来为她求情,心中很是不耐烦。

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。

徐崇朝步入沧海堂时,成肃正与钟长统谈笑风生。钟长统拼命向徐崇朝使眼色,徐崇朝略一迟疑,见礼过后便恭敬地侍立一旁。

成肃温和地笑笑,这笑容愈加让二人不安。钟长统哈哈一笑,道:“第下,这种事,大郎君他——”

成肃摆手止住他,对徐崇朝道:“钟侯此行,是受你母亲之托,来为你说亲。阿蛮,你可知道了?”

徐崇朝垂眸:“是。”

他自伐蜀归来,已擢升为从事中郎。成肃眸色中多了几分探究,对钟长统道:“贤弟,我还有些话,想问问阿蛮。”

钟长统心领神会,生怕待在此处碍眼,又给徐崇朝说了些好话,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告辞。

偌大的后堂顿时显得空旷。

成肃朝徐崇朝招了招手:“坐。”

徐崇朝在下首落座,忽然听到成肃突然笑了笑。

“这件事,我怎么从来不知道。”

徐崇朝答道:“并非有意隐瞒第下,只是未等到合适的时机。”

听闻他如此生疏地唤一声“第下”,成肃顿了顿,问道:“这是你母亲的意思,还是你自己的意思?”

徐崇朝抬头望着他,道:“是我求家母找人做媒。”

钟氏寡居家宅,能认识多少外人?她母家族亲兄弟不多,松滋县侯钟长统正是其中佼佼者。钟氏找到他从中传情,也在徐崇朝意料之中。

“这样啊……”成肃盯着他,略一沉吟道,“我待你如同亲子,可曾有半分亏欠?”

“阿蛮这些年仰赖第下扶持,自然是感激不尽。”

成肃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几案,道:“你我两家哪个容易啊?一时权势难保,若想长长久久地在朝中立足,路还远着呢。”

徐崇朝不语。

“从前让你娶萧氏女,还不是为了提振门楣?你可明白义父的苦心?”

徐崇朝颔首,轻声道:“我三妹如今与谢氏定亲,门楣之事,不作他想。”

成肃没想到他敢反驳,目光沉了沉,道:“我要为阖家考量。”

徐崇朝眸光微动。成肃的心思,他素来清楚,此番结果也并不意外。

只是此事急不得,只要成肃知晓了他的心意,往后总有可以商量的地方。

成肃谆谆道:“狸奴不曾有兄长,因此待你格外亲善,她泼辣惯了,若做了什么出格之事,你也切莫放在心上。”

徐崇朝垂眸:“还望第下三思。”

成肃摆手道:“罢了,罢了。日后再说罢!”

钟长统前来做媒之事,成肃叮嘱了手下,不准让内宅知晓。这件事确实颇有些为难,他看上了琅邪王氏的郎君,两下里有意,正等着会面。成之染与他赌气,本已经让他气恼,徐崇朝这时来这一出,无异于火上浇油。

毕竟是这么多年长幼情分,成肃也不好把话说绝,然而当他听小厮谈起徐崇朝翻墙之举,依旧气不打一处来,吩咐管事道:“大娘子既然要闭门思过,那就好好在里边待着,任何人不准擅入。若有人违抗,直接押到我跟前。”

一家之主发了话,众人哪敢不听从。成之染得知自己被说成闭门思过,只觉得好笑,她并不在乎这些,天黑得越来越晚,没多少时日,冬至就要到来了。

————

冬至大如年,这一日阴阳转换,天地交替,素来是大魏举足轻重的节庆。百姓在此日更易新衣,备办饮食,享祀先祖,庆祝往来,一如年节。

天子于冬至日祭天告庙,受万国及百僚朝贺。京中五品以上王公贵族,皆在其列。

冬至前几日,宫中来人到东府,传天子口谕,赐给成之染一身崭新的七章冕服,以便她在祭典上装束庄重得体。

这无疑给成之染吃下了定心丸。

待使者离开,温老夫人催促着让她穿上,阖家老幼巴巴地瞧着。成之染换上新衣一出来,众人都眼前一亮。

这一身煌煌冕服,是群臣郊天祀地的祭服。峨冠博带,珠玉垂旒,清旷崇严。

桓夫人望着她戴上平天冠,笑道:“狸奴虽不曾加冠,与儿郎也无差了。”

成之染身着这冕服,周身气息也陡然一变,平添了几分静穆端庄。她展臂转身,垂旒微动,意态从容。

温老夫人不由得赞叹:“人靠衣装马靠鞍,我家狸奴果然是富贵气派。”

成之染一笑,正对上成肃的目光,唇角笑意便愈加深沉。

她问道:“能有多气派?”

温老夫人似乎陷入了回忆,感叹道:“比你阿父初任太守时还要气派。”

成之染一怔,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,在宣武军风雨飘摇之际,也是成肃一飞冲天的起始。

成肃目光幽幽,缓缓点了点头,再没有说些什么。

冬至日,天刚蒙蒙亮,车马辚辚声踏破寒夜阴霾,宫城的金砖玉瓦已在晨曦中闪耀着淡淡微光。

大司马门下,百官肃立,满朝冠带,迤逦不绝,宽大的冕服在晨风中轻轻摆动,仿佛一片片翻飞的枯叶。

成之染位次并不显眼,然而她长身玉立,如同朝阳初升,在众人之中格外引人注目。

满朝文武早听说成氏女挂印封侯,止不住好奇,本朝第一位女侯是什么模样。

成之染坦然接受众人的窥视,规规矩矩地目不斜视。成肃的位置比她靠前,父女二人一路前来,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微妙距离,在外人面前还算得上父慈子孝。

熹微晨光中,成之染见到了不少熟悉面孔。丹阳尹何知己如今已兼任吏部尚书,大权在握,意气风发,他与成之染经年未见,谈笑间,风姿意态仍与往日无异。

成之染在人群中瞥见了中书侍郎周士显。

从前她不惯与朝臣交接,如今既已存了开府的心思,于政事之上便更加关切。周士显是天子笔墨近臣,官位算不得太高但职权甚重。

她含笑致意,周士显煞是惊奇,然而成之染尚未开口,便听得天街银铃脆响,鼓点阵阵。

众人纷纷止住了窃窃私语,垂首侍立,静候天子驾临。

旌旗林立,车马喧嚣,成之染从众人缝隙间望见明黄的帷幔一角,三十六人高抬玉辇,盛大的法驾卤簿,足足一炷香才走完。

她却是连天子的影子都没看到。

成之染一路随行到圜丘,仿佛在这片冠冕汪洋中随波逐流。人群鸦雀无声又井然有序,又如棋子一般各安其位,唯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回荡,与不远处钟鼓交映,于寒风之中点染出庄严肃穆的冷寂。

直到礼官奉请天子登台时,成之染终于望见那人身影如朗月清辉,步履沉稳地踏上祭台。

百官山呼万岁,齐齐拜服。天子衮冕盛大隆重,高高在上恍若神祇。祭台上香烟缭绕,犹如云雾蒸腾。

缕缕烟雾在寒日缓缓升腾,似乎向天界传达着人间祈愿。成之染看不到天子的神情,挺拔的背影于烟雾缭绕间更显得庄严肃穆。

正午时分,日上中天,长夜于此止步,万物如遇新生。天日昭昭,光华璀璨,仿佛一切从此刻生动起来,载满人间繁华与富饶。

成之染呼吸一滞,此刻的盛大恢弘,深深攫住她心神,她突然明了何为天子。

而唯有天子至尊,才足以以万民之名,向苍天祈求风调雨顺、国泰民安。

冬至祭天告庙的盛仪,足足持续了一整天。成之染几处奔波,虽不觉得累,但她始终没机会接近天子,心里不由得着急。

众人浩浩荡荡地跟从天子回銮,于大司马门外恭送圣驾。

眼看着日薄西山,天子车驾缓缓向大司马门行进。成之染急不可耐,顾不得环佩叮当,拎着衣摆匆匆追上去。

众人犹在躬身送驾,待反应过来,一时间面面相觑。一干卤簿仪仗也大为震惊,直到成之染冲到玉辇旁,才有侍卫执戟将人拦下。

天子显然被惊动了。

帷幕掀起,成之染看不到里头的人,只闻天子道:“太平侯,这是作甚?”

成之染手扒着玉辇不肯松开,余光中却见成肃正往这边来,她不敢高声,急急道:“陛下莫怪我贪心,我是来向陛下求取功名的!”

“哦?”天子似是有几分不解,道,“年方弱冠,一战封侯,世无其二。你还要何等功名?”

“我不想只做成大将军的女儿,我要做成小将军。”

她话音刚落,成肃已走到近前,招手道:“狸奴,休得无礼!”

成之染松手,整顿衣裳,向帷间敛容一拜。

成肃忙着向天子赔礼,很是为长女御前失仪没面子,更何况文武百官那么多人看着,他辛辛苦苦张罗的闺门名望,只怕又付之东流了。

见父亲在侧,成之染难免心虚,一声不吭地当没事人一样。反倒是天子替她找补:“太尉不必多礼,只不过是与令爱说几句话罢了。”

天子玉辇被成之染拦在大司马门下,百官远远地望着,因天子尚未回宫,也不敢轻易散去,在寒风中被吹得零落。

天子道:“太尉,让诸位早些回去罢。”

成肃迟疑了一瞬,明白天子借这个由头赶他走,却不好推辞。他深深地看了成之染一眼,才领命而去。

成之染暗中松了一口气,忽闻天子道:“天下征战不休,自有拜将之时。”

临战受命哪里够,终究不是个长久之计。成之染摇头,心一横,大着胆子道:“恳请陛下准许我开府。”

此言一出,连天子身旁近侍都露出讶异神情。

除了诸州都督刺史,唯有诸大将军以上,才有资格设立府署自选僚属。成之染先前所谓折冲中郎将,也不过成肃军府自辟的属官。

两旁近侍暗暗交换了眼神,心中直摇头。

太平侯出类拔萃,但还是差得远啊。

果然,帷幕内一片静寂,天子良久不语。

成之染一颗心提到嗓子眼,按捺不住正要开口询问时,冷不丁被人打断了。

“太平侯,久违!”

成之染一看,竟是东海王苏弘度,那可不是久违么。

她恭敬一礼,心中已凉了半截。如今这情形,天子不会再跟她说什么了。

苏弘度似乎有事而来,她虽有不甘,只得匆匆向天子告退。

苏弘度盯着她背影远去,犹自不死心,道:“陛下,我至今尚未娶妻。”

天子淡淡瞥了他一眼。依稀风声中帷幕落下,传来天子平静的声音。

“她是太平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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