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章 庾氏

狸奴震惊得一动不敢动,只傻乎乎地笑着,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嘴巴子。

还能是哪个!

有人给她拿来干净的衣服,她也老老实实地换上了,但是心中始终难以接受这个现实:她——居然上了庾慎终的贼船?!

现在跳下去,还来得及吗?

船行渐远,回望烟火缭绕的战场,仿佛是一场梦。

庾慎终败逃,这一仗是义军得胜了,他们大概会欢欣鼓舞地庆祝罢?可是,三叔找不到她,会不会认为她已经死了?他一定会为她伤心的……还有江郎君,手臂上的五彩绳结还在,这是他亲手系上去的,他会不会也伤心呢?

狸奴跟兵士们挤在船舱上,辗转反侧不成眠,一下没忍住,便悄悄抽咽起来。

“哭什么!”旁边的大汉睨她一眼,脸上的横肉一颤,“别这么丧气,被林郎君听到了,当心他把你扔下去喂鱼!”

狸奴被吓得一噎,张口欲问林郎君是哪个,蓦然想起自己的处境,便默不作声。

没成想那大汉竟是个话痨,看狸奴面生,又问她是怎么上船来的。

狸奴谨慎道:“我之前落水,恰好看到主上这艘船,便追过来了。”

“难得你一片忠心,”那大汉看她的目光郑重了许多,“怪不得主上开恩让你上船来。”

狸奴点点头,不欲多言,蜷成一团装作睡着了。

那大汉倒也识趣,转个身没多久便呼呼大睡。

——

夜长天色总难明。

义军于晼晚洲大获全胜,截获了数十艘敌船,俘虏了近千名敌兵,收集的铠甲兵械更不计其数。

成誉穿过正忙着搬运尸首的人群,纵身跳到主帅所在的旗舰,一眼便看到江岚正在与李劝星交谈。

“李将军,江郎君!”成誉忧心忡忡地上前,问道,“你们可曾见到狸奴?”

“小娘子不是在郎君船上?”江岚惊讶道,“怎么,她不见了?”

李劝星对这小丫头印象深刻,想到她是成肃的女儿,顿时心头一紧,道:“赶快号令全军留意,务必将她找出来!”

“我明明让她待在船上,可如今那船已经沉了,不知道狸奴又去了哪里!”成誉焦躁地站在舷边,月色凉薄,炬火映天,浩荡的江面夹杂着明光与暗影,波涛声声掺杂着兵士的叫嚷,如蚁噬般令人心神不安。

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,军中仍未有狸奴的消息。成誉一颗心凉了半截,仍固执地追问道:“江中呢?打捞上来的……”

他不忍说出“尸首”二字,顿时红了眼。

是他没有照顾好狸奴,明明可以将她留在寻阳……他看着她从小长大,一直将她当作自己的孩子,她那么聪明,还会点武艺,浮水也不错,怎么可能……不可能!她一定还在哪一个角落里等着他们呢!

“将军,再仔细找一找罢!”成誉焦急道。

李劝星不忍看他,道:“庾贼已往巴陵去。天色将明,我军得速速赶上。”

成誉刚想再劝他,有传令官上船来报,寻阳城遭叛军偷袭,昨夜陷落了。

众人大惊,这下更没工夫考虑狸奴的事情。后院起火,实在是不能坐视不管。李劝星与诸位将领商议一番,便决定暂且回军,先平定了寻阳城再做打算。

成誉背过身,望着苍茫江水,默然无语。

——

庾慎终军中,狸奴在内心哀叹了千回百转,尽力劝说自己既来之则安之。既然西征的目的是讨伐庾慎终,她现在就跟庾慎终在一艘船上,岂不是离这个目标更近了?她心里退堂鼓敲得咚咚响,终究敌不过这艘船劈波斩浪的步伐。

清晨第一声鸟叫响起时,晼晚洲已被远远地甩在视野之外了。

“多亏了主上圣明,开战前早派人去打寻阳城,如今逆贼自顾不暇,不会来追了。”

狸奴走出舱门便听到有人在议论。她这艘船上的士兵不过百余人,临时编制了小队,一大早她便被发配到甲板上执勤。

听了这番话她心里一沉,按理说义军确实该追击,难不成寻阳城真的失陷了?那义军什么时候才能赶过来……

“哎哎哎,眼睛长哪儿去了?看路!”一声暴喝传来,狸奴抬头一看,原来是军中管着她的队主,正皱着眉让她靠边站。

狸奴不由得被他身旁长身玉立的年轻郎君吸引了目光,无他,这人相貌实在是好看,称得上风度翩翩,纵使穿着一身银锁铠甲,也遮掩不住眉宇间淡淡的儒雅之气。

见有人盯着他看,那郎君微微皱眉。队主连忙赔笑道:“昨夜刚从江里捞出来的小兵,郎君别跟他一般见识。”他转头瞪了狸奴一眼:“还在这碍眼?”

狸奴识趣地抬腿要走,却被那郎君叫住:“跟我走一趟。”

狸奴大骇,她怎么得罪他了?

那队主也一愣,旋即对狸奴道:“听到郎君命令了?规矩点!”

那郎君瞥她一眼,沿着舷梯往飞庐去了。

狸奴硬着头皮跟上,四下打量一番,竟走到了军中议事的场所。

“陛下,王妃的身子还不见好吗?”那郎君向主位上一人恭敬行礼,问道。

庾慎终见他来了,紧皱的眉头舒缓了些。

昨夜黑灯瞎火的,狸奴只知道这乱臣贼子身材高大,没看清他的面貌,如今偷眼一瞧,竟与想象中迥然不同。

他三十出头,正值壮年,可眉目间却氤氲着挥之不去的愁云,让原本剑眉星目的英俊面孔平添了几分戾气。

一提到“王妃”,庾慎终焦躁地摔了摔手中的簿册,语气中满是不耐烦:“带着这么个拖油瓶,好吃好喝伺候着就算了,还动不动就出毛病。还有她那个女儿,哭闹起来隔着几层门都听得到。我受不了了,女人可真是累赘!”

“陛下息怒,”那郎君示意周围的仆役给庾慎终倒茶,“她毕竟是魏王妃,看在魏王的面子上,暂且照顾她又何妨?”

庾慎终恨恨道:“真想把她们扔到江里喂鱼!”

“陛下又在开玩笑。王妃是汝南袁氏的贵女,为这种事情开罪于袁氏,那可就得不偿失了,”那郎君笑道,“属下今早在军中看到这兵士,倒像个手脚利落的人,不如先让他照料王妃。等到了巴陵,再作打算。”

庾慎终瞥了狸奴一眼,点点头,道:“等到了巴陵……就让她们留在那里罢。”

那郎君将狸奴带到王妃的住处,似乎是才想起来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狸奴脑子一抽,脱口而出:“柳元宝。”

那郎君也不甚在意:“行,如果这里有什么事情,务必告诉我。”

狸奴点头如捣蒜,内心却慌得不得了,这人是谁啊,她又怎么去找他!船上的士兵好像都认识他,庾慎终对他也很亲近,但是,他是什么人?

压下满心疑虑,狸奴敲了敲门,里边没人应,便径直推门进去,一股浓烈的草药味扑面而来。

榻上的妇人闻声转过头,露出一张苍白憔悴的病容,即便如此,狸奴也从那横波秋水间窥见其人往日的风华。

魏王妃袁氏,不就是大魏天子的袁皇后吗?

“奴奉主上之命,前来伺候殿下起居。”狸奴垂眸,尽量规整地一施礼。

袁皇后看了她一眼,不应声。狸奴大着胆子打量一圈,舱室里的设置十分简单,卧榻前的桌案上摆放着一碗汤药,看上去已经凉透了。她记得刚才庾慎终说过,袁皇后还有个女儿……

袁皇后卧榻内侧,有一团鼓鼓的红色襁褓,勉强可看到婴儿的脑袋。

狸奴不解,靠得这样近,不怕过病气给婴儿吗?

“殿下该喝药了,奴这就去热一热。”狸奴只觉得这屋里沉闷得很,端了药碗趁机出去透口气。

她找到灶头,守着药罐加热的档口与一旁的兵士闲聊,忍不住问道:“魏王妃经常生病吗?”

“可不是!听说从寻阳到江陵,再从江陵到现在,路上一直病怏怏的。”

“哦……”狸奴若有所思,“那魏王在哪里?怎么不见他来看看王妃?”

那兵士笑了:“要不怎么说这一家子不行!魏王也是个病秧子,还晕船,他们谁也不比谁强。好歹他那边有个什么世子在照顾,王妃这里嘛……咱们都粗手粗脚的,也伺候不来啊!”

原来天子也在这艘船上……

狸奴暗暗留了心,热好了汤药便给袁皇后送过去。她起初不肯喝,道:“便让我这般病着,病死了岂不是遂了你们的心!”

“殿下!”狸奴张了张口,刚想说义军已经打过来了胜利就在眼前,又生生咽回去,道,“殿下不顾念自己,也要为魏王和王女考虑一下!”

袁皇后一顿,轻轻抚摸着襁褓,喃喃道:“她才四个月大,生下来就跟着受苦……可怜的孩子。”

那婴儿睁开了眼,湿漉漉的眸子中满是纯良。

狸奴心头一动,道:“王女有福相——将来定然是万世其昌、儿孙满堂!”

袁皇后竟淡淡一笑,瞥了狸奴一眼:“你竟是个读书人。”

“殿下过誉了,”狸奴摸了摸脑袋,“不过跟叔父读了几句诗。”

她犹豫一番,又道:“奴听主上说,准备将殿下母女留在巴陵。宣武军已过寻阳了,殿下东归,指日可待。”

“是么?”袁皇后讶异地打量了狸奴一番,徐徐坐起身来。她长久地注视着襁褓,终于慢慢喝掉汤药,沉默不语。

狸奴收拾了东西,道:“殿下若有吩咐,直接唤我便可。”

她行礼退下,准备借着洗碗的机会在船舱里转一转,却被巡逻的小队拦下,只得守在袁皇后门口,盘算着怎么在层层守卫中救出天子,或者除掉庾慎终之后全身而退。

可这些于她而言,又谈何容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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