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章 哗变

庾载轩一万个不愿意都写在脸上,苍白的面容隐隐发红,抿着嘴,眼泪都要落下来。狸奴连忙拍马赶上,劝道:“殿下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此行出去借兵,说不定很快就回来了!”

庾载轩认出她来,便生生咽下了眼泪,郁郁道:“你不懂。”

或是他心情低落的缘故,竟没怀疑这无名小卒为何出现在这里。狸奴混在他身边,摸黑跟到了城门。

城楼上灯火阑珊,城墙投下的巨大阴影将这行人裹挟其中。前边人命令守将开门,应答声在众人一片沉寂中格外清晰。

夜风吹过,狸奴臂膀上起了鸡皮疙瘩。她察觉到一股诡异的气息,目光从身边人脸上扫过,在闪动的眸光中读出了莫名的危险。

巨轮吱呀滚动,吊桥轰然落地。黑暗中的城门仿佛一只巨兽,赫然张开了大口。众人沉默地向前,狸奴竟不知不觉中走到庾慎终斜后方,她心中一动,伸手去摸怀中的短刀。

说时迟,那时快,狸奴的手指刚碰到刀柄,身侧便寒光一现。她下意识往旁边躲,那刀光却并未朝她来,而是直冲庾慎终而去。

刀剑相击的声音划破了暗夜的死寂,一时间数十人厮杀在一起,门洞里回荡着叫喊和哀嚎。狸奴抱头缩在墙边,暗自庆幸自己溜得早。她正匍匐着往城门外蠕动,有一人重重摔倒在面前,捂着腹部一动不动。

庾慎终!

狸奴腾地一下直起身来,心跳如擂鼓,黑灯瞎火地杀了他,没人能看到!

她抽出短刀,那寒光令人不寒而栗。

徐崇朝送给她的礼物,用来为徐大将军复仇,再好不过了。

狸奴颤抖着举起短刀,余光却瞥到一人从混战中钻出来。

二人目光相对,糟糕,是那日与庾载轩在府中交谈的高个将军!

他应该是庾慎终的人罢……狸奴顿时头皮发麻,大喊一声,朝正前方扑去。

————

屯骑校尉宗棠齐攥紧了刀柄,举起又放下。那日行宫中的无名小卒,竟然还在追随庾慎终。刚才试图偷袭庾慎终的裨将,正被那小兵扑倒在地上乱刺一通。自己刚才也对庾慎终动了杀心,有没有被这人发现?到底要不要趁乱也除掉他……

宗棠齐一犹豫便错失良机。林仙客一番杀伐,此时终于赶到庾慎终身边,撕下衬衣裹住了伤口,便将人扶到马上,号令道:“不要恋战,立刻出城!”

狸奴一听如蒙大赦,她用刀柄乱刺那偷袭者,装得好辛苦。好在那人也配合,挣扎几下便躺在地上装死。门洞里的尸首横七竖八,也没人注意这边。她跳上马背,麻溜地跟上林仙客,再悄悄打量众人,只剩下三十余个了。

那瘦弱的庾载轩居然毫发无伤……

狸奴暗暗惊叹,纵马狂奔时又忍不住瞅了那高个将军一眼。他并没有注意自己这边。

当时他到底有没有看到自己要杀庾慎终?狸奴捏了一把冷汗,随着这群人一路向西,一直到了西洲码头,岸上连个船的影子都看不到。因战事迫近,庾慎终此前下令民船不得下水,这下可苦了自己。

众人四下搜寻,总算是找到民户私藏在芦苇荡里的四艘舢板,堪堪挤下这群人。于是竹竿一荡,便撑船沿水路向西。

庾慎终那艘船,坐的都是心腹中的心腹;庾载轩毕竟是他的独子,周围的守备也甚是严密。狸奴只好与其他将士坐在一艘船,一眼望到庾载轩船上的高个将军,四目相对,各怀心思。

江陵城向西不远处便是沮水口,溯流而上,可经竹山而至汉中;若继续沿江而上,则是进入蜀中的路线。狸奴卖力地划船,听到庾慎终那艘船争论起来。

“主上万万不可啊!汉中南北受敌,岂能长久!”

庾慎终的声音有些虚浮:“至少庾恭祖还守在那里,要不然还能去哪儿!”

“主上怎么能忘了属下!”高个将军闻言大呼,“属下伯父为主上守益州,叔父为主上守宁州,满门上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!蜀中丰饶,又有天险可守,主上何不移驾锦官城!”

“宗校尉,单巴人作乱一事,令伯经年未能平定,寡人如何能安心?”

宗棠齐申辩道:“巴人狡诈,隐匿在山林野泽间,刺史虽不堪其扰,但终究是小打小闹的事。益州险塞,沃野千里,天府之土,足以为帝业之基啊!”

见庾慎终沉默不语,宗棠齐接着道:“主上!贺楼察还在关中,这些年没少在宇文氏面前诋毁主上。若主上当真去了汉中,恐怕他立刻便撺掇着胡人南下呢!”

“贺楼察……”庾慎终微微挺起了身子,忽然懊恼道,“一时匆忙,竟忘了除掉贺楼霜这个小贱人。”

林仙客低声道:“她一个弱质女流,能翻起多大的风浪,又何劳主上操心?”

宗棠齐见二人窃窃私语,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,又不好催促,只得耐心等待。

半晌,庾慎终缓缓道:“如此,便改道蜀中。有劳宗校尉带路了。”

“主上折煞属下了,”宗棠齐遥遥一拜,“南阳宗氏,愿唯主上马首是瞻!”

狸奴心里咯噔一下,完了,她又上错贼船了。

————

庾慎终这行人匆匆出逃,携带的干粮不多,次日便靠岸到附近的山林溪涧中采摘些野果。

庾慎终腹部的伤口一直在渗血,脸色也越来越苍白。他望着渌水荡漾的江面,几条船都被笼罩在厚厚的云翳中。

“到哪儿了?”庾慎终问道。

众人面面相觑,宗棠齐答道:“前边就要到宜昌城外云雷洲了。”

云雷洲……狸奴没来由地紧张起来,总感觉会有什么事情发生。自出逃以来,后方一直没什么动静,或许是江陵城中大乱,没人注意到这边。可是……她抬头望了望密布的阴云,山雨欲来,接下来注定不消停。

“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?”狸奴微微皱起了眉头。

同船的人纷纷摇头:“哪有什么声音?你听错了罢!”

狸奴甩了甩脑袋,凝神细听,清风中似有隐隐异动。

“前方有船只!”为首那条船上有人大喊道。

“快撤退!”庾慎终大惊,挣扎着想站起来,被林仙客拦住。

“主上莫慌!”林仙客站到船头瞭望,一艘艨艟自上游顺流而下,风帆浩荡,掩映着其后十余艘船只。

这些船都是二层飞庐,规格中等,奇怪的是侧舷都挂着一道道白绫。特别是为首那艘船,上上下下都悬挂着白绫,飞檐处还有摇摆的风铃叮咚作响。

是丧船。

庾慎终似乎松了一口气,谁知那船队看到这几艘小船,竟然齐齐停住了,于是他那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。

看到这船队的规模,宗棠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,连忙道:“主公,属下愿意前去打探消息!”

庾慎终眸中一暗,道:“来者不善,怎么能让宗校尉以身犯险!”他打量着自己这几艘船只,竟一指狸奴那艘船:“你们去看看情况。”

狸奴攥紧了船桨的把手,好啊,她这一艘船最不值钱。

是祸躲不过。同船的几人硬着头皮领命,不紧不慢地朝着那船队划去。

为首那艘船上,一位二十出头的健壮青年立于船头,纵使披麻戴孝、面有戚容,也掩不住浑身上下的勇武之气。

“来者何人,报上名来!”

狸奴船上若干人面面相觑,目光集中到狸奴身上。

狸奴干笑一声,起身道:“郎君,我叫柳元宝,原本住在江陵城。如今城中不安定,便结伴另谋出路。”

那青年冷冷打量她身上的盔甲,道:“这不是临阵脱逃吗?”

“郎君,世道艰难,也顾不得那么多了,”狸奴眼珠一转,随口道,“我们正要往宁州投奔一位宗将军。”

那青年半晌不回应,狸奴诧异地看到他眼眶逐渐变红,不由得心下一惊。

“宁州刺史宗公,已经仙逝了。”

狸奴愕然。宁州刺史是那个宗校尉的叔父罢。

那青年摆摆手,道:“你说的没错,世道艰难,你们各安所命罢。”

他不欲多言,狸奴便深深一拜,道声节哀,赶忙把消息报告给庾慎终。

庾慎终只是皱了皱眉头,那边宗棠齐悲从中来,放声大哭:“主上!属下恳请主上务必让属下再看看叔父啊!”

他还坐在庾载轩的船上,自然是不方便过去,于是庾慎终让狸奴那条船又载着宗棠齐前往那船队。

船上人认出了宗棠齐,一时间悲喜交加,把他们都接上了船。

宁州刺史宗彦的灵柩停在爵室,宗棠齐脚步虚浮地爬上舷梯,扑倒在灵柩旁便嚎啕大哭。

他这一哭,引得原本低声抽噎的灵前妇孺子侄又哀嚎不止,一时间哭声震天,天地含悲。

狸奴一行人在甲板上等候,听到哭声也连连叹息。兵败且丧亲,这位宗校尉还真是不幸。

不幸的宗校尉不久便走下舷梯,一开口,脸上的悲戚便荡然无存。

“叔父灵前不能见污秽,先把他们几个给我抓起来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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