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地的冬日漫长而寒寂,朔风呼啸而至,夹杂着凛冽烟尘。守城的军士裹紧了冬衣,忽而望见城西破虏垒外有异动。
桓不识正在城中巡视,闻讯顿生战意,摩拳擦掌跃跃欲试。然而斥候回禀,来人似乎并不是宇文氏人马,而自称凉州来使,求见镇国大将军。
桓不识不敢怠慢,赶忙将消息告诉成之染。
凉州酋帅屈脱末去岁曾遣使上表,愿意与大魏共灭关中,时隔一年又殷勤往来,看样子是拿定了这个主意。
成之染接见来使,那一行十余人俱是武人装束,乍然看去都穿戴汉家衣冠,然而为首那使者上前摘了皮弁,登时让众人一惊。
他前额头顶已剃光,只留下两鬓与脑后的头发,看上去颇有些古怪。黝黑的脸上颧骨突出,目光如同鹰隼一般,带着难以磨灭的莽荒不驯。
饶是成之染看了,心中也直犯嘀咕,平心而论,这人相貌生得并不差,只是再好的底子,都无法填补扑面而来的奇异之感。
那使者开口,声音比众人意想中年轻许多。他汉话流利,自述奉国主屈脱末之命,前来与大魏修既往之好,共谋灭周大业。
凉州阻遏于关陇西陲,杂胡林立,成之染倒也不指望屈脱末出兵东西夹击,只要他不与宇文氏同心,安安稳稳地守土自重,便已足够了。
她更加好奇,这使者一行如何能取道关中,从宇文氏眼皮子底下跑到洛阳来。
那使者闻言一振,痛陈一路而来的坎坷不易。徒何氏战火早已蔓延到关中,渭水之畔满目疮痍,盗贼蜂起,饥民流散,哀鸿遍野,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,宇文氏官守自顾不暇,他们这行人顺理成章地钻了空子,磕磕绊绊地掩人耳目,终于来到了洛阳。
他口中所说的关中,如今已如同人间炼狱,众人都半信半疑。
成之染不动声色,设宴款待了来使,又以符节为证,许诺上请天子,晋封屈脱末为平西将军,以待后效。
屈脱末使者得偿所愿,欢欢喜喜地打道回府。
成之染伫立城头,望着一行人疾驰而去,眸中寂寂,良久不语。
诸将佐却因这一行到访,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。
倘若关中大乱,宇文氏首尾不能相顾,大军此行叩关,岂非轻而易举?
宗寄罗暗中松了一口气,却见元破寒仍是心思沉沉的模样,忍不住问道:“若凉州使者所言不虚,于我军而言,岂不是好事?”
元破寒微微摇头,道:“遭逢战乱,实乃生民之难。我军乃仁义之师,所经之地不与百姓争利。可胡虏相争,素来酷烈,苦了关中百姓不得安宁。”
成之染闻言,侧首道:“元郎果然是菩萨心肠。”
元破寒只是望着她,问道:“女郎似有心事,又是因何而起?”
成之染默然不应。
待回到中军,徐崇朝问她:“元郎既有疑问,为何不告诉他?”
阶前残雪皑皑,清辉艳艳,幽冷萦骨。成之染自嘲道:“我那些心思,怎比得元郎光明磊落?”
“你想坐山观虎斗?”
“未尝不想,却是不能,”成之染看了他一眼,道,“徒何乌维来势汹汹,到底是不入流的蛮夷酋帅罢了。宇文盛声言承继贺楼氏国统,自诩为正朔所在,王师岂能坐视不理?倘若当真被徒何乌维灭了国,那可真是个笑话。”
宇文氏必须败在南军手中,徒何乌维也好,屈脱末也罢,谁也不能比她先到长安。
徐崇朝深以为然,旋即明白她心中思虑,沉吟道:“只怕听闻王师叩关,徒何乌维便会作壁上观,以待渔翁之利。”
“徒何乌维,徒何乌维!”成之染长叹一声,“我已与宇文氏交手,自忖绝不会落在下风。可那徒何氏,将来定然是我军劲敌。”
千里之外的统万城中,徒何乌维冷不丁打了个喷嚏,跪在殿中启事的小臣登时噤声,垂首不敢言语。
徒何乌维神思缥缈,望着虚空之中怔然良久,沉声道:“你方才说,魏军已攻下洛阳?”
小臣称是。
徒何乌维闭目不语,半晌道:“不必将宇文绎逼得太紧。长安,还有好一场大戏看呢。”
————
长安,未央宫。
风雪夜中的柏梁台阒寂无声,高耸着,如同屹立千年的神像。在漫长无垠的岁月里,它曾俯瞰上林苑中草长莺飞,也曾远眺昆明池上烟波浩荡,曾在烈火中灰飞烟灭,又在世人仰望中拔地重生。
绮楼珠阁,金窗玉户。空旷的殿中不曾点灯,也无人侍奉。宇文绎亲自燃起了灯烛,灯火扑朔,明灭不定,层层叠叠的纱帘随风闪动,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。
他坐在殿中,手中紧握着几根细长的竹棍,目光专注而深邃。宫灯里流淌出金黄色的光,照亮了眼前一方小小的皮影戏台。
精心雕刻的小人身着战甲,手持兵刃,如同真正的将士一般,或冲锋陷阵,或策马扬鞭,每一次交锋都伴随着细微的竹棍敲击声,仿佛下一刻就要跃出幕布,随千军万马浩荡奔流。
烛光跳动,如同一只只璀璨的眼睛。有人悄无声息地望着他,帝王的面容在长久注视中有些拘谨和局促。
殿中回荡着他低沉的嗓音,红袍的皮影小人高呼道:“殿下为天子之弟,受天子重托,不能休戚与共,却要拥兵自重。九泉之下,以何等面目去见先帝!”
与它对阵的白袍小人仰翻在地,不是被对方挑落马前,而是操纵它的那只手颓然落下。
宇文绎抬头,那目光好似在啼哭,又好似大笑。
“霜娘,为什么!为什么他们还不肯罢休?”
贺楼霜微微垂眸,道:“陛下,只是太原王一人而已。龙生九子,岂能个个尽如人意?”
宇文绎枯笑两声:“洛阳已沦落敌手,河南王生死未卜,朝廷之危,有如累卵。我是相信他,才让他率军阻击南军。他岂能背叛我?他怎敢背叛我!”
那红袍小人也被狠狠扔到地上,彩绘的头脸依旧朝着他,上扬的嘴唇仿佛流露出朦胧的讥笑。
“冯翊王已出关讨伐叛军,旬日之内也该有消息回来。陛下若心中有气,待太原王成擒之后,再当面问个究竟。”
宇文绎以手掩面,委顿不起。殿外依稀风雪扑打着窗棂,犹如啜泣,令他心内戚戚,空空的没有着落。
一声又一声老鸦怪叫,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,仿佛盘桓在柏梁台上,如同飘荡在重重雪幕间的一缕幽魂。
冒雪而来的内侍连滚带爬地闯进殿内,身上的落雪在烛光下融化,滴滴答答拖拉了一路。
宇文绎不满地皱眉,正要出言喝斥,那内侍凄惶的声音刺痛了他的耳膜。
“启禀陛下!新平王谋反,率兵朝长安杀来了!”
上首许久没动静,那内侍径自禀报一通,大着胆子抬起头,却见宇文绎瘫坐在地,半晌都一动不动。
还是一旁贺楼霜开口:“陛下——”
“宇文纥……朕的好兄弟!”宇文绎喃喃,沉闷的窒息之感攀援上他的喉咙,让他的嗓音不由自主地颤抖,“他莫不是疯魔了!徒何乌维在岭北,他岂能离开安定城!”
“安定城屯兵数万,来势汹汹,不可小觑。朝中精兵良将都已随冯翊王出关,委实难以匹敌,”贺楼霜劝道,“如今之计,不如急令冯翊王回师勤王。”
宇文绎红了眼眶:“那东线又该如何?”
“太原王远在关外,新平王却是腹心之疾。孰轻孰重,陛下自当明辨。”
宇文绎仍在犹豫。
贺楼霜又道:“冯翊王远道奔袭,若有差池,则长安危殆。如今京师空虚,唯有卫将军麾下可以一用。请陛下派卫将军出城拒战,务必将叛军拖住,以待冯翊王大军回援。”
宇文绎思前想后,终究别无他法,叹息道:“罢了,便依你所言。”
长夜未央,经冬的第一声惊雷击中了殿外的一株柏树。天明之后宇文绎听到这消息,胸口一阵针扎般的疼痛。
这也许是某种不详的征兆。
乾宁十二年的元日,在一片人心惶惶之中降临长安。
一年一度的正旦朝会,照例在未央宫前殿举行。宇文绎为新的一年改元崇庆。
这是他的第一个年号,对于开始不久的帝王生涯而言,无疑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。
宇文绎把酒临轩,群臣次第相贺。
右卫将军贺楼察上前祝酒,极尽恭维之能事。
宇文绎垂眸不语,当听到“天命昭灼”的字眼,不由得攥紧了酒盏。
贺楼察浑然不觉,依旧长篇大论地铺陈着。他不仅是宇文绎东宫旧属,更是平定宇文绍之乱的功臣,如今身居显位,颇为自得,正滔滔不绝之时,殿中忽而暗淡了三分。
殿外人群中响起一阵骚动,惊慌如细浪席卷而来,宇文绎甚至不知道它的来由。然而天色一点点变暗,众人才恍然。
竟然是日食。
宇文绎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上一次天狗食日,算起来不过是一年多以前,他那垂垂老矣的父亲惊悸大病,宛如被渐次侵蚀的日影,在一片荒芜中走到此生尽头。
而他正值壮年,本该是如日中天,可国势倾颓,内忧外患,天垂异象,岂非哀怜?
叫嚷纷纷中,端坐的帝王潸然泪下。巍巍冕旒将他的面容隐没,泪珠自颊边滚落,打湿了前襟金丝绣线。
人生何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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