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三月,正是江南草长莺飞的时节。潼关古道音尘断绝,和风送暖,花草幽香,于山峦日影之间清徐漫荡,唯有玄甲劲旅绵延不尽。
战车辚辚,马鸣萧萧,铁甲寒凉。大军进抵潼关脚下,数十里外旧城安营扎寨,潼关守军仍一动不动。
军中上下枕戈待旦,乍听得鸡鸣声响彻关城,于旷野之中邈远无极。晨光熹微,巍峨雄关也逐渐苏醒。
城门发出沉重的闷响,吱呀呀缓缓开启。铁甲如同波光粼粼的潮水,从城门倾泻而出,旋即在平地列成森严方阵,轰鸣着向南军阵地压来。
旌旗猎猎,寒光闪闪,仿佛要将此间天地都吞噬殆尽。
成之染率诸将佐按兵不动,凤目凛然,紧盯着敌军如黑云压境。
桓不识望见敌军数倍于己方,心中虽豪情万丈,却也不得不审慎相待。他眉头紧锁,对成之染道:“敌军来势汹汹,不如暂避锋芒,退回弘农,待太尉大军会合,再图后进。”
成之染面沉似水:“我军孤军深入,受阻潼关,军心不稳。一旦有怯懦之心,兵败如山倒,生死尚且难料,如何面见太尉!”
敌兵仍步步逼近,众人紧盯着敌军方阵,大气不敢喘一口。
成之染眺望良久,朗声道:“当年贺楼氏南侵,坐拥数十万之众,仍兵败于七星山。如今宇文胡虏兵众虽多,却不便调动,首尾不能相顾,众寡之间,实所难料。”
桓不识闻言不语。
“徐郎!”成之染唤徐崇朝,“待敌军逼近垒墙,你带甲骑冲击敌后。”
徐崇朝领命,握紧了手中长槊。军垒内箭矢上弦,刀兵出鞘,铮铮然一片肃杀之气。
宇文氏浩荡军阵缓缓向前,魏军垒墙仿佛触手可及之时,一支具装甲骑突然间冲出营垒,如猛虎下山,利剑般刺入军阵侧翼。
为首的将领一马当先,挥舞着长槊横冲直撞,峥嵘铁甲遮掩了这支骑兵的面容,迅疾寒光如闪电,兵锋所及之处厮杀激战,阵中的周军纷纷溃退。
宇文拔陵亲自在军中督战,见西北阵脚大乱,急忙传令诸军稍稍向后撤。
数万人军阵严丝合缝又无比拥挤,军士闻令时尚不知何事发生,只听到后方杀声震天,登时便惊惶起来。不同寻常的气息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,让整个军阵出现了一丝骚动。
成之染见状,一道凌厉寒光自眸中闪过。
等待已久的战机,终于到来了。
军垒中金鼓大作,号角雷鸣,魏军高呼着涌出垒墙,齐齐向敌军猛攻。
周军刚闻令撤退不迭,魏军又冲杀过来,一时间乱了阵脚,紧密有序的队伍瞬间变得混乱不堪。挤在一起的士兵互相推搡,脚下土地因无数重甲踩踏而震颤,尘土飞扬,遮天蔽日。
“停下!不要乱!”宇文拔陵的怒吼在嘈杂中被淹没,军阵后侧的兵士仍盲目向前,与前方节节败退的人墙撞成一团。重甲利刃俨然变成了致命累赘,人潮如波涛翻涌,许多兵士被踩踏在地,哀鸣声呼救声交织嘈杂,连同战马嘶鸣和兵戈碰撞,摇晃成浓稠尖锐的血色。
成之染率诸军乘势冲杀,敌兵已溃不成军,丢盔卸甲,血染荒原。惨淡烟尘混杂着浓烈的刺鼻气息,令天地变色,草木含悲。
春日迟迟,璀璨日光映照着狼藉战场,绵延数里,到处是横七竖八的残破尸首,以及被草草丢弃,血迹未干的刀兵。
这一战,魏军斩杀敌兵数千人,俘虏千余人,缴获了大量军资。美中不足的是,那位冯翊王趁乱脱逃,诸将佐率军追到潼关城下,面对深沟高垒的巍峨关城,不得不折返而归。
成之染听闻诸将回禀,暗道可惜。宇文拔陵逃回潼关,闭关自守,铁了心与大军相持到底,依旧还是个麻烦。
如今之计,唯有从长计议。
————
宇文拔陵纵马数十里退回潼关,并没有多少劫后余生的喜悦。这一路颠簸让他旧病复发,当即病倒在关城。
饶是身体已万分虚弱,病榻之上的宇文拔陵仍旧唤将佐上前,叮嘱中坚将军宇文疾雷招抚逃散士卒,重新固守潼关。
宇文疾雷顿首应下,忍不住问道:“殿下要往何处去?”
宇文拔陵轻飘飘瞥了他一眼,道:“我就在后方。”
宇文疾雷不敢再问了。
宇文拔陵又道:“南军剽悍,不可强攻。先前有斥候来报,南军粮草都是从洛阳转运而来,你率领一万精兵潜入敌后,断了他粮运,南军便不攻自破。”
宇文疾雷迟疑了一瞬,心中颇有些踌躇。毕竟是兵行险着,万一被南军阻断,那可就有去无回了。
宇文拔陵闭目养神,似乎并未留意他的迟疑。小窗外春风骀荡,宇文疾雷正出神之间,病榻上宇文拔陵开口:“三日后,便去罢。”
宇文疾雷忧心忡忡地出来,斜阳余晖落在他额角,烧灼得有些异样之感。他伸手一摸,干涸的血迹脱落,让他怔愣了一瞬。
这一战他逃得快,冲杀之时也并未受伤,额角的血迹,想来是旁人的了。跟随他多年的队主被敌将挑落马下,若仔细想想,是替他挨了那一击。
这血迹,许是那时溅上的。
他心思沉沉地回到营地,部下听说要偷袭南军粮道,一时间面面相觑,谁也不敢吭声。
宇文疾雷揉了揉眉心:“再等上几日,冯翊王也该走了。”
他想的没错。宇文拔陵次日便率军离开关城,临时屯驻在三十里外的黑沙城。
宇文疾雷见宇文拔陵所去不远,只得硬着头皮按照他吩咐悄悄出关。成之染派出的斥候早已遍布关南,察觉山原之间风吹草动,赶忙向军中报信。
桓不识闻言一惊:“那胡虏该不会要逃?”
沈星桥瞥他一眼:“他要逃,去关中便是,何必出关?”
成之染略一沉吟,道:“不肯与我军直击,只怕要背后动作。”
桓不识主动请缨,要摸着对方动向,在山间设伏阻击。
潼关古道险峻,夹道俱是山原。成之染摇了摇头:“山间设伏,殊为不易,我军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。暂且派斥候盯着,我倒要看看,他能有什么花样。”
众人苦等了数日,宇文疾雷终于率大军钻出了崎岖山原,在魏军后方搭起了营垒。
成之染闻讯一笑:“胡虏手段,不过如此。”
徐崇朝沉吟:“这是要固守,截断我军与河南诸郡的联系。”
“桓某愿领兵前去,杀他个措手不及!”桓不识再次站出来,执意要带兵袭营。
“鼠辈宵小,何劳将军大驾?”成之染目光在帐中一扫,落到沈星桥身上。宇文氏兵众甚多,此番务要由大将出马。
沈星桥会意,对桓不识道:“潼关一战,将军麾下劳苦。此等小事,交给我便是。”
他是随成肃起于微时的元从部将,桓不识并不想与他争执,见成之染偏向他,只得退让。
成之染叮嘱沈星桥:“那胡虏兵多,沈将军乘夜前去,小心为上。”
沈星桥一一应下,召集了麾下军士,黄昏时分便衔枚疾走,向敌军营垒进发。
徐崇朝见桓不识心气不顺,夜骑巡营时,悄悄对成之染道:“你不肯用桓将军,仔细伤了他的心。”
成之染勒马止步,道:“桓将军是我的长辈,性情又颇为桀骜,倘若事事依顺他,他岂肯听我号令?”
徐崇朝劝道:“他毕竟是冠军将军,堂堂三品大员,心高气傲也在所难免。若惹恼了他,我军又少了许多人马。”
成之染瞥了他一眼:“事已至此,除了随我入关,他别无他选。”
“倘若时时处处为形势所迫,纵然能随你入关,他不能心服口服,终归是隐患。”
成之染默然良久,叹息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
暗夜无光,唯有火把熊熊燃烧,火星噼啪作响。徐崇朝望着星子升起的方位,道:“但愿天明时,能听到沈将军佳讯。”
深沉广袤的夜色,如同浓稠的墨汁倾泻而下,将四野天地融为一体。巡逻的兵士步伐沉稳,甲胄与兵器的轻微碰撞声,在无边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。三月的清风轻轻掠过,只带着一丝凉意,悄悄穿梭于厚重的铠甲缝隙间。
成之染一夜未眠,枯坐于中军大帐内,昏黄灯火下,目光紧锁在舆图上。诸将佐时而低声交谈,时而沉默不语,偶尔从角落里传来的虫鸣,更平添几分孤寂和漫长。
东方一轮红日喷薄欲出,轻骑自熹微晨光中纵马而来。
成之染听闻马踏鸾铃之声,登时睁开了眼睛。
送信的兵士禀报:“沈将军夜袭敌营,敌军溃败,杀敌过当,敌将业已被俘。沈将军正在清理战场,稍后就押送敌将前来。”
成之染暗自松了一口气,从座中站起,一身铁甲俱已凉透了。她步出大帐,徐徐晨风自山原旷野间吹来,伸手一握,指尖似有流沙飘过。
潼关,她务要死战到底。
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
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,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。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,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。
推荐阅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