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1章 赠礼

桓不识和沈星桥领兵出战,成之染亲自送到辕门外。浩浩荡荡的大军远去,宛若黑鳞游龙辗转于山河间道。

成之染伫立良久,融融暖阳落在她平静的面容上,战旗卷起的肃杀之气也暗淡了三分。

他二人一走,诸将佐仿佛都稍稍松了一口气。

元破寒却有不甘,半似玩笑道:“我手下兵士许久未战,节下再不让我出马,刀枪都要生锈了。”

“元郎,急什么,”成之染淡淡一笑,道,“郎君如今暂且养精蓄锐,来日我自有重任托付。”

元破寒好奇:“是何等重任?”

成之染笑而不语。

元破寒不好多问,兀自摇头道:“罢了罢了,我就在此地,等二位将军佳讯。”

话虽如此,众人都知晓,桓不识和沈星桥此去阻击,只怕也并不容易。宇文氏兵强马壮,早已是不争的事实,纵然屡屡被大军击败,却好似野草一般烧不尽。

眼下才只到了潼关,往后入关中,长安路上,又有多少险阻?

这无疑令众人沮丧。

见众人面露难色,成之染不以为意,道:“天下人力,终有尽头。若非举倾国之力扼守潼关,我军岂会被迁延至此?宇文绎此举,纵然一时将我军拖住,却不能长久。”

岑汝生略一沉吟,问道:“节下之意是?”

“既然潼关守备严密,只怕别处难以周全。岑公在襄阳,张将军在汉中,如今也该到出兵合击的时候了。”

岑汝生拱手:“全凭节下吩咐。”

“倒也不急,”成之染挥了挥手,道,“等接应到钟将军,再说不迟。”

众人都翘首以盼,成之染看起来似乎没那么焦急。

得空时,她只穿着两裆铠,与徐崇朝到军中一转。换防下来歇息的军士三五成群,画地为军阵,叫嚷着比赛投射,时不时响起高呼声。

这是军中闲暇时常做的游戏。成之染不动声色地上前一看,地上画的军阵图,行列宽窄不一,有军士接连十箭投中,禁不住拊掌大笑,催促着一起比试的同伴掏出罚钱来。

他收罗赏金正不亦乐乎,人群中忽然看到个始料未及的面孔,登时吓了一大跳,迟疑道:“都督?”

众人都一惊,认出果真是成之染,赶忙列队相迎,一个个讪笑不已。

“都不必拘谨,”成之染一笑,对那军士道,“郎君好准数。”

众人谁不知他们镇国大将军箭无虚发,是军中第一流的神射手。那军士诚惶诚恐,红着脸道:“能得都督这一句,我就是肝脑涂地,也是值得了!”

成之染看他年纪不算大,问道:“你如今多大?”

那军士答道:“今年刚满二十岁。”

比她还要小几岁。成之染笑道:“小小年纪,说什么肝脑涂地,将来还要衣锦还乡呢。”

那军士眸中浮起晶亮的希冀,笑呵呵地点头应下。

正笑闹之间,赵小五上前,低低向她禀报了几句,呈上一封信函。

成之染也不避讳,拆信读罢,又从容收起,依旧与众军士谈笑如初。

徐崇朝不明就里,以目光询问赵小五,赵小五微微摇头,并不知信中所写。

待回到中军大帐,成之染取出那信函,徐徐在帐中踱步。

徐崇朝问道:“是河上音讯?”

成之染颔首:“二位将军大破贼。”

徐崇朝失笑:“这可太好了,我倒要看看,宇文拔陵还有什么招数。”

捷报先到,桓不识和沈星桥大军,次日才姗姗来迟。二人在信中并未细说,见到成之染,都喜不自胜。

桓不识笑得合不拢嘴,向她禀报道:“我军按照节下嘱托在南岸设伏,趁胡虏渡河时突袭,将敌军全歼,俘虏三千人,军马数千匹!可惜领兵的几个都已经死了,要不然也是几条难得的大鱼。”

“哦?”成之染目光一顿。

沈星桥说道:“此番敌军来势汹汹,为首的乃是宇文氏领军将军和护军将军,其余大将也有三五个。”

被抓的俘虏供认不讳,他与桓不识起初得知,也半信半疑。然而清理了战场,找到这几人尸身符信,他们才从震惊中掀起巨大的欢喜。

几个血淋淋的头颅被呈上帐中。

“领军,护军……”成之染低声喃喃,忽而笑出了声音,道,“宇文绎派他们到潼关,就不怕长安无人可守了吗!”

她赫然起身,问道:“俘虏在何处?”

桓不识赶忙带路领她前去,被俘的敌兵垂头丧气,被绳索捆缚相连,听闻纷沓脚步声逼近,慌忙将头垂得更低。

成之染的目光掠过密密麻麻的人群,惊惧的血污之气有如实质。她并未穿着重甲,雪亮的两裆铠明光闪闪,比绚烂日光还要灼灼夺目,立于残兵败将之中,更宛如纤尘不染的神明。

沈星桥看得一晃神,耳畔的告饶之声也渐渐止息。

俘虏们陆陆续续抬头看着那将军,似乎惊疑又惶遽不止。

桓不识命人从俘虏中揪出数名军将,押送上前向成之染答话。

成之染细细问起潼关守军情形,那数名俘虏汉话都寻常,磕磕绊绊地回答,仔细觑着她神色,生怕触怒了对方惹来杀身之祸。

宇文拔陵病退黑沙城,出战之事大都由卫将军屠各段师统领,个中情形,倒是与先前斥候探报相符。

她轻轻一笑,明秀如霞的面容越发神采奕奕,落在被俘的军将眼中,铮铮然好似杀气袭来。

数人紧张得大气不敢喘,成之染也不多言,带他们在营地中巡游一番,指着大军积贮的粮草,道:“你们大将军不敢与我对战,日夜盼着我断粮,可惜让他失望了。我军兵精粮足,还要好好跟他较量一番。惟愿大将军多活些时日,免得我入关之时见不到他前来请降。”

被俘的军将听明白了,面面相觑,战战兢兢地不敢搭话。

成之染命人将数千俘虏一并押送到营垒外,众俘虏见诸军刀剑林立,登时又吓得顿首垂涕,告饶不止。

为首的军将也匍匐在地,惊恐道:“我家上有老下有小,与将军对阵实属无奈,望将军饶命!”

“肃静!”桓不识大喝一声,喧杂的声响才渐渐停歇。

成之染笑着上前,道:“王师北伐,解民倒悬,从不会滥杀无辜,更无意伤你等性命。你们都回去,找你们大将军去罢!”

军士将她的命令高呼一遍,刀光闪过,绳索已被斩断。俘虏这才知她所言不虚,慌忙拜谢,趁着她反悔之前,争先恐后地逃走了。

成之染将那几名军将留下,见对方神情惊惧,于是笑了笑,道:“诸位莫慌,我还有厚礼送给大将军,烦请诸位捎带一番。”

军士将几个木匣送来。那几名军将猜到其中物事,登时大惊失色,又不敢违逆对方,于是收下了,感激涕零地赶回潼关复命。

潼关守军在城头望见残兵败将仓皇归来,不敢轻易将人放进来,赶忙快马加鞭去黑沙城请示宇文拔陵。

然而使者并未见到宇文拔陵,接见他的是卫将军屠各段师。

屠各段师先前率军偷袭南军粮船失败,黯然回到黑沙城向宇文拔陵请罪。宇文拔陵病卧高榻,连呼了几声“屠各段师”,掩面不语,隐约只听闻哽咽之声。

屠各段师在府中等着他发落,不曾想尚未等到宇文拔陵开口,却等到潼关来报。

他沉吟良久,道:“放他们进来。”

使者不敢多问,领命而去。

屠各段师不知如何向宇文拔陵禀报,次日潼关又传来音讯,有几名被俘放还的军将求见。

一不做二不休,宇文拔陵既然无法处理军务,屠各段师索性在前堂接见了他们。

数人痛陈那一战惨败行迹,哭号震天,又将成之染嘱托的木匣呈上。

听闻成之染之名,屠各段师不由得咬牙切齿,见被俘军将描述那人形态,更气不打一处来。

恨只恨将军年少,女子才高。怎么偏偏成肃生了这么个好女儿,若是长安的那位陛下能有她半分好处,又岂会内忧外患丧乱至此。

他心烦意乱,打开其中一个木匣,登时愣住了。

那是领军将军的头颅。

余下那几个木匣,他不必打开,也已能猜到。然而他仍不死心,一一打开来看,俱是随他出战的大将血迹干涸的头颅。

他年近半百,随先主宇文盛出生入死,早已看惯了悲欢离合。面前的头颅依旧刺痛了他的双眼,死于乱军之中的国之大将,无一不昭示着他这主帅的无能。

被俘的军将见屠各段师泫然不语,也不敢吭声,耳畔却依稀传来鞋履曳地之声。

众人忍不住循声望去,白发苍苍的宇文拔陵病骨嶙峋,被侍从搀扶着,缓慢地从屏风之后转来。

“殿下!”屠各段师赫然一惊,赶忙上前搀扶他。

宇文拔陵任由他搭手,脚下却不停,步履艰难地移到几案之侧,目光被那些血污的头颅紧紧攫住。

他张了张嘴,喉咙里发出悲切的颤响,犹如深秋时节吞没于荒芜的枯叶。

屠各段师劝道:“殿下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……“

宇文拔陵陡然扑倒在案上,止不住嚎啕哽咽。

堂中数人亦涕泗横流,一时间悲声弥漫。

屠各段师拭去眼角泪痕,正要再劝慰几句,宇文拔陵却挣扎着抬起头来,布满血丝的浑浊双眼望着他,问道:“贺楼骞兵败身死之时,也是如此么?”

屠各段师怔然无语,半晌道:“殿下珍重贵体,来日方长!”

宇文拔陵摇头不语,费力地捂着胸口,瘦弱的身躯猛然一抖,汩汩鲜血从口中喷溅而出。

零星血迹落在匣中头颅上,那鲜血渗入血污,渐渐融为一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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