征虏将军钟长统率粮船抵达前锋大营之时,山原间榴花如火,望之令人神往。
他倏忽想起十年之前,他作为成肃中兵参军率人马驻守京门的时节,从大江上游庾氏手中辗转生还回到京门的成家小娘子,年少懵懂,鲜妍明媚,也如同这榴花一般。
如今当年的小娘子已经长大,身着明光甲,立于辕门下,噙着笑意迎接他。
成之染如何不喜,眼前的这位征虏将军,那可是她的衣食父母,供养三军的粮草救星。
钟长统受宠若惊。他能护送粮船顺利抵达,离不开前锋阻击敌军的战绩。
听对方赞不绝口,成之染只是一笑。
桓不识道:“今日钟将军到来,我军可谓是双喜临门。”
钟长统“哦”了一声,问起另一桩喜事。
“宇文拔陵死了!”桓不识笑道,“那老贼,也到日子了。”
此事钟长统不知,追问起其中情形,据说是宇文拔陵看到领军护军的头颅,急火攻心,发病呕血,不治身亡。
成之染道:“如今潼关守将乃卫将军屠各段师,他手下人马不少,仍不可小觑。”
钟长统随她来到中军大帐,感慨了一番,道:“节下也不必过虑,太尉已经在洛阳,不久后将亲率大军前来,前锋无后顾之忧,尽可放心便是。”
话虽如此,他行军途中已然知晓,驻守彭城的成肃之所以提前出征,落得被慕容氏铁骑沿河阻拦的困境,正是因为眼前这前锋违令从洛阳进兵。
如今成肃就要到潼关,纵然是父女,二人相见,也不免令他揪心。
成之染似乎对这些不以为意。若只是为了运粮,她父亲不必派出位高权重的征虏将军,钟长统此行,除了运粮,更重要的是替成肃盯着她,以免她再次违令出兵。
她只是笑笑,道:“我何尝不盼着太尉前来,潼关,还是要留给太尉来打。”
钟长统不解其意,成之染也没有解释的意图,笑吟吟对他说道:“宇文氏大军齐聚潼关,长安守备必然空虚。雍州和梁州的兵马,如今也到了大展身手的时候。我去向太尉说这话,只怕太尉不肯听,只好劳烦将军出马,代为传达。”
她在舆图中向钟长统指点一番,钟长统深以为然,拱手道:“节下吩咐便是。”
“传令襄阳,率军从武关北上,进攻虎蹋城,”成之染指向长安东南,又将目光移向西南,接着道,“传令汉中,率军从子午谷北上,兵进杜陵。”
钟长统颔首:“如此一来,可合击关中。”
他当即修书一封,派亲随回洛阳给成肃传信。成肃不久后回信,一切都依他所言。
————
江陵,南郡太守府。
时值溽暑,天时盛热。
南郡太守裴善渊正在小院中纳凉。头顶的香樟树格外繁茂,撑出巨大的阴凉,新绿的枝叶随微风婆娑,一阵又一阵淡淡香气低回飘荡。
烈日下一个小小身影飞奔入内,人还没踏进院里,激动的声音已直抵树下。
“阿父!阿父!襄阳来信了!”
裴善渊登时从胡床上跳起,迎上去一把将信函抓过,拆信的手还有些颤抖,费了好一阵,才将那一纸书信取出。
幼子裴子敬张大了眼睛,一脸期待地望着他。
裴善渊读罢大喜,大笑道:“总归有今日!”
裴子敬接过信函,还没有读完,却见裴善渊大步往门外赶,走到半途又折返回来,到屋里换了身整肃的衣衫。
裴子敬问道:“阿父这是去刺史府?”
裴善渊脚步一顿,似是想起了什么,猛地一跺脚:“竟不知刺史今日可还在府中……”
“在的,在的!”裴子敬道,“谢长史不是说,今日有事与刺史商议?”
“差点给忘了!”裴善渊顿生笑意,对他道,“阿奴在家等着,我去去就回。”
裴子敬乖巧地点头答应。年幼的他知道父亲等来了一件期待已久的大事,连同他的那一颗心脏,也轰轰烈烈地随着父亲而跳动。
许多年以后,那时火辣辣的日光宛如昨日,他父亲匆匆离去的背影也仿佛就在眼前,而脚下的江陵早已改换了云天,新朝旧代的富贵荣华,却永远无法将他心底空缺的一角填满。
他永远记得,魏乾宁十二年夏,他父亲向荆州刺史,亦即后来的衡阳王成雍自请出兵,率一军人马北上,随雍州刺史岑获嘉一道,从武关进军关中。
山河邈远,古道苍茫。那是他一生怅然北望的起点。
————
潼关外,古道荒凉。天地间一丝云翳也无,烈日烘烤下,树叶打了蔫,军中上下,人也没精打采的。
聒噪不绝的蝉鸣之中,襄阳和汉中陆续传来音讯,与大军约定了长安会合之期。
成之染虽生欢喜,眼下却仍有烦躁之事。
接替宇文拔陵戍守潼关的屠各段师,仿佛经受了什么莫大的刺激,竟将人马开出潼关来,试图与南军一战。
成之染自然不怕他,当即率大军列阵相迎。屠各段师的人马不战而溃,屠各段师趁乱单骑出逃。
这场仗打得稀里糊涂,仿佛只是故意来惊扰南军一般。
诸将佐也摸不着头脑,有的骂屠各段师虚晃一枪,有的则认为敌军已失去斗志。
屠各段师也不给他们验证的机会,败了那一场,便闭关不出。
一场又一场疾风骤雨过后,成之染数算着时日,估摸着从襄阳出发的岑获嘉诸军越过武关,将要抵达山岭另一侧的虎蹋城时,招呼元破寒到中军,命他率手下人马翻山越岭,前往虎蹋城接应。
元破寒喜出望外。他数位兄长与姑丈卢昆鹊,都一并随岑获嘉出征。他离开襄阳已经两年多,倘若能在虎蹋城与他们会合,何尝不是件幸事。
临行前,成之染叮嘱他道:“偏军自虎蹋城出山,长安必有所动作。倘若遭逢重兵,众寡不敌,万望郎君审时度势,慎勿以卵击石。”
“女郎笑话了,”元破寒笑道,“我祖父在时,贺楼天王曾称赞‘元氏用兵,未尝一败’。我几位兄长,多少都有些父祖遗风,如今终于回到关中去用兵,岂能有不胜之理?女郎且放心,纵使宇文绎亲自围堵,我也绝不会放他生还!”
成之染闻言,忽而笑了笑,道:“也好,也好。”
元破寒见四下无人,压低了声音问道:“倘若我先入长安,该当如何?”
成之染微微挑眉,仔细打量他认真的神情,不由得默然。
元破寒亦不言语,半晌道:“我不打长安便是了。”
“元郎……”成之染似是喟然,端正了神色,道,“倘若你先入长安,我自当上请天子,封你为秦州刺史。”
元破寒略略吃了一惊:“此话当真?”
“军中无戏言,”成之染颔首,道,“你我大可一试。”
元破寒思忖良久,抱拳一笑:“遵命。”
————
乾宁十二年秋七月,成肃大军离开洛阳城,进抵弘农郡,与潼关大营相距不足百里。
成之染率诸将佐前去相迎,略显萧条的郡府之中,她再次见到了阔别近一年的父亲。
成肃眸光幽幽,待众人恭敬行礼,只道:“起来罢。”
酝酿一路的满腹质问,在见到成之染的那一刻,似乎都消弭于无形。他颇为苦闷,有些话倘若不说,难解他心头之恨,可若是当真说出口,又有些于心不忍。
成之染比离开金陵时消瘦了许多,明明二十多岁的年纪,与他相仿的一双凤目,隐约流露出几分沉重而沧桑的神情。
旁人家的娇娇儿,岂会如此?
便是随他出征的襄远,也不会如此。留守后方的昭远和追远,更不会如此。
困阻河上的刀光剑影,此时都已经烟消云散,他却实实在在地从成之染脸上,看到了潼关苦战的艰难。
罢了,罢了。他心中暗自摇头叹息,招手对成之染道:“过来。”
成之染略略一惊,不由得与徐崇朝对视一眼,两下里都有些踟蹰。
徐崇朝不动声色地上前几步,道:“太尉……”
成肃瞥了他一眼,似是笑了笑:“好徐郎,不必担心。”
徐崇朝垂眸,微微红了脸,脚下却一动不动。
成之染轻轻拉了他一把,移步到成肃面前,道:“太尉,幸不辱命。”
成肃气笑了。若说她如期攻取洛阳,那确实不曾辱命。可她偏偏又擅自从洛阳出兵,如今受阻于潼关之外,又显得困顿。
他问道:“倘若我不来,你几时攻破潼关?”
成之染如实答道:“宇文氏将重兵会聚潼关,大将军宇文拔陵已经病死,卫将军屠各段师也屡次败军,现下他所能依凭的,除了这潼关天险,只剩下北岸并州刺史李寿宜镇守蒲坂城。数月来我暗中命军中伐木造船,如今河水大涨,正可借此时机,溯流而上,乘舟径进,直抵长安。”
成肃闻言,沉默了许久,道:“孤军深入,太过凶险。”
成之染并不指望他立时答应,毕竟远道而来的太尉不曾与宇文氏交手,也不知宇文氏诸军是何等难缠。
成肃想了想,又问道:“宇文氏河北太守薛会宁,你可见过他?”
“不曾。”成之染摇头,将先前渡河接应薛会宁未果之事一一禀报。
成肃道:“数日前他送信到弘农,约定与我军合兵攻打蒲坂。你以为如何?”
成之染摇了摇头:“纵然他有心,我军也不必在此耗力。待我从水道入关,潼关一带守军自然西上追击,到时候,潼关可不战而破。”
成肃皱了皱眉头,并未将她的话听进去。他唤来振武将军董和均,吩咐他带兵到河北与薛会宁接应,两下里合兵进攻蒲坂。
董和均是老将董荣长子,亦随军征战多年,成肃对他称得上放心。
成之染嘀咕了一声:“那李寿宜也不是好对付的。”
成肃难得笑了笑,道:“你可别小看了董郎,先前大军被慕容氏困阻于河上,是董郎率军冲杀上岸,终日鏖战,歼敌数千,追逃数十里,斩了慕容氏冀州刺史那罗延,杀灭了胡虏威风。区区一个李寿宜,不在话下。”
成之染听他提起慕容氏一节,心中难免生出些愧疚。她沉吟良久,道:“既然如此,愿董郎马到成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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