振武将军董和均领兵渡河而去,成之染唯恐潼关大营有变,三番两次向成肃请辞。
成肃不肯答应,只道她征战劳苦,让她在弘农安心休整。
成之染无奈小住下来。有一日回到住处,身子已有些困乏,躺到矮榻上便不肯起身。
徐崇朝送他回屋,担心她这样睡去着了凉,温言软语劝说着,将人抱回了卧榻。
外间天色不知何时已暗淡下来。成之染嘟囔一声睁开眼,对方的面容近在咫尺,昏黄光影中眉间有无限温情。
自西征以来,在军中起居进退,人多眼杂,鲜少有这般温情缱绻的时刻。她伸手将人拉下来,两人挤在窄窄的榻上,彼此的温热气息交融,透过薄薄的衣衫厮磨交错。
稍显紊乱的呼吸仍颇为克制,方寸旖旎间传来呼号的风声。屋子里时不时亮起又暗下,长蛇般游走的闪电扑啦啦扯过天际,随之而来的,是一阵比一阵猛烈的雷鸣咆哮。
大雨倾盆,劈里啪啦地打在窗棂上,天地间一片汪洋狂啸,依稀掺杂着远处几声人语。
成之染依偎在对方怀里,融融的暖意冲袭,眼皮越来越不听使唤。她隐约瞥见外头黑漆漆的模糊天光,周遭的一切都渐渐扭曲,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,轻飘飘地随着疾风骤雨浮沉。
她不知风雨是何时止歇,朦朦胧胧见周身云雾缭绕,飘渺的乐声若隐若现,复归于深不见底的沉寂。
四顾茫然时,忽见一条赤龙自天际呼啸而下,龙目如炬,鳞甲生辉,径自向她扑面袭来。
她试图闪避,脚下却如同生根一般动弹不得,不由得闭上了眼睛。
巨龙带起的狂风扑打着她的面颊,俨然如冰霜般凛冽,刺痛她喉咙让人无法呼吸。手掌传来沉甸甸的凉意,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力在身前翻滚。
成之染终于睁开了眼睛,双手赫然握着一柄龙首龙身的宝剑。
她似有所感,抬头望向虚无缥缈的天际,却见一个著平巾帻单衣的苍白身影缓缓隐入云层之中。那背影如此陌生,又遥不可及,她试图将人唤住,喉咙却如同被紧紧扼住,急得她猛然低呼一声。
天幕倾颓的暴雨仿佛无休无止地轰鸣,偏偏这一方静室倏忽间沉寂下来。
成之染不知她是否仍身处于梦中,一股难以言喻的惆怅自心底涌起。纷乱中她触摸到再熟悉不过的坚实怀抱,愈加迫切地想从中汲取温暖。
徐崇朝半睡半醒,抓住她不安分的手,将怀中人搂得更紧。
成之染将他摇醒,试图向他描述这个不明所以的梦境,可是才张了张口,那些明亮灿烂的光影飞速流逝而渐趋暗淡,让她几度沉吟却难寻踪迹。
徐崇朝睡眼朦胧,无奈地笑笑,轻轻吻了吻她的脸颊。
成之染终于消停了,恍惚间她仿佛不在这一刻,而是在遥远的迷雾中回望旁观。此间的温柔小意和窗外的万里山河,都不过许多年后一场春秋大梦。
雨霁天晴,日出东方。成之染心思沉沉,一早被徐崇朝发觉。
他回想一番,总不会因为他昨日孟浪,看她的模样,也不像是在与他置气。
成之染也说不出所以然,步出中庭,天地间亮堂堂的,唯独她心中,似乎还氤氲着昨日阴云,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。
她去前堂找成肃,却见成襄远和徐望朝在廊下嬉闹。
成襄远仍旧是孩童脾性,也不知怎么忤逆了他的心意,你一言我一语地与徐望朝拌嘴。
徐望朝颇有些手足无措,见到成之染,由衷笑了笑。
成襄远迎上前去,道:“父亲有来客,不让人进去。”
成之染依他所言,耐着性子等了一阵子,里头却没完没了。她不耐烦了,径自上前叩门,把门的守卫也不敢作声。
常宁打开门看了一眼,身后传来成肃的声音:“让她进来罢。”
成之染欣然入门,堂中刚好有人要出来,擦肩而过时,她瞥了一眼,是个信使的打扮。
成肃案前仍放着一纸书信,密密麻麻的小字,让他一看就头疼。
长史王恕坐在他下首,见成之染来了,有意要告退。
成肃摆了摆手:“不必。”
他看向成之染,道:“怎么了?”
成之染问道:“董将军一去数日,河北可有消息了?”
成肃眸中暗了暗:“不曾。”
成之染心中一沉,难得识趣地没有再问,转而盯着他案上书信,道:“这又是什么?”
堂中静默了一瞬,一抹微笑从成肃嘴角绽开,若隐若现,让她愣了愣。
“是洛阳钩锁垒传来的一件奇事。”
成肃言尽于此,一旁王恕笑了笑,对成之染道:“钩锁垒守将派人来送信,有位高僧在嵩山坳里挖到了金饼和玉壁,据说是嵩山之神显灵,送来的祥瑞。”
“哦?”成之染将来信读罢,对这种溜须拍马的奉承行径嗤之以鼻。她问成肃道:“太尉是如何打算?”
成肃道:“既然是神灵眷顾,不可怠慢了。我让他将金璧送到行营,到时候在大河岸边筑坛祭天,好生向上天答谢。”
成之染见父亲难能欢喜,不好拂了他的意。然而回想起当初攻克洛阳后,朝廷要封成肃为梁国公,备九锡之礼,成肃虽没有接受,她心中仍旧不快。半晌,她说道:“只怕这消息传回金陵,又有些好事之徒大做文章。”
王恕轻轻笑了笑:“天降祥瑞,实乃家国之幸。让天下知晓天命在我,如此方能使四夷宾服。”
成之染不与他争辩,脑海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,迟疑地开口:“我昨日,做了一个梦。”
成肃眸光一动,问道:“梦见了什么?”
成之染摩挲着腰下长刀,思忖道:“一条赤龙……还有一个人。”
成肃不明所以,王恕却微微变了神色,问道:“那人是什么模样?”
成之染皱眉思索一番,道:“不曾看清他的脸,只望见头戴平巾帻,服单衣。”
王恕闻言,怔愣了半晌,连成肃都不由得看了他两眼。
成之染唤他:“王长史?”
王恕这才回过神,眸中晦暗不明:“先父曾提起,太宗皇帝小字赤龙,在藩邸之时,大司马庾昌若奉崇德皇后懿旨,废幼帝,奉迎大驾。太宗著平巾帻单衣,东向拜受玺绶。”
成之染怔然良久,道:“我所梦到的,是太宗皇帝?”
可是那把剑,又有何含义?
对上王恕深沉似海的目光,她没有开口询问。
成肃大笑道:“祥瑞,亦是祥瑞!纵然前路险阻,还有何事不可平!”
成之染心中惶惶,半晌道:“但愿如此。”
她犹自思索赤龙化剑的含义,不曾想一日之间,关于祥瑞的传言已甚嚣尘上。这背后少不了她父亲推波助澜,她心如明镜,仍惴惴不安。
徐崇朝见她面有忧色,不由得担心。
成之染不敢张扬,私下里跟他说了那柄剑的事。徐崇朝不解其意,然而直觉其中颇有些蹊跷。
龙化形为剑,剑亦能斩龙。
这念头猛地蹦出来,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。
“不过是场梦,”徐崇朝安慰她道,“你与太宗皇帝有善缘,如此便已足够了。”
成之染颔首不语。
正当诸军为祥瑞之事欢欣鼓舞时,渡河北上的董和均惨淡归来,又让军中上下蒙上了一层阴影。
他此去数日,顺利与薛会宁会师,两下里好一场恶战,齐力攻下蒲坂城。守将李寿宜败逃,旋即与潼关来援的屠各段师合兵反攻,重新夺回蒲坂城。薛会宁被迫出逃,董和均率领手下人马转战数日,连得力副将都艰难战死,万般无奈下退回南岸。
成肃大失所望,也无可奈何,更没有底气责备董和均。两军依旧在潼关相持不下,彼此窥探,试图寻找对方薄弱之处,一击致命。
派出的斥候来报,屠各段师又派出人马沿北岸东下,似乎意图与慕容氏有所勾连。倘若他两国合兵,只怕后方洛阳城都岌岌可危。
大雨滂沱,声声如鼓点,聒噪得令人心烦意乱。
潼关大营传来音信,数月来辛勤赶制的艨艟小舰俱已完备。成之染再次向成肃请命,要乘船从大河进入渭水,溯流直抵长安城下。
成肃立于廊下,疾风骤雨撕扯着庭中高树,铮铮然若有金戈声。
他沉吟良久,问道:“此去有几分胜算?”
成之染慨然拱手,道:“倘若不能破长安,生擒宇文绎,自不必再见太尉。”
成肃不明所以地笑了两声,嗓音却如同雨水微凉:“可老父不能不见阿奴。”
成之染抬眸看他,潮湿的水雾从眼前掠过,她不由得放轻了声音:“请阿父放心,长安,我势在必得。”
成肃伸手按上她肩头,眉眼中难掩沧桑。
错杂雨声中,他说道:“你将司州刺史给了宗棠齐,我问你,关中又该当如何?”
成之染默然不应。
“罢了,罢了,”成肃摇了摇头,道,“放手一战,便是了。”
作者有话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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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03章 赤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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