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15章 秦州

成之染并未像成肃意想中那样吃惊意外,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悲悯的神情,说出来的话却有些刺耳。

“阿父,在担心什么?”

“担心许多事,”成肃竟有些坦然,并未给她追根问底的机会,旋即道,“皇帝早已许诺你都督关中,如今尽可如愿了。”

成之染似是苦笑:“不能攻灭慕容氏,我要这都督关中有何用?”

“那是另外一回事,”成肃难以自抑地咳嗽了两声,道,“慕容氏兵多将广,你手下不过万余人,不要招惹他。待我回到金陵稳定局势,再东西夹击,一举灭晋。”

成之染默然良久,颔首答应。

成肃道:“我虽然要走,却只是权宜之计。我会上请朝廷,以关中为秦州,让你都督梁雍秦三州诸军事,麒麟留下做秦州刺史,你二人镇守关中,以待后效。”

成之染抬眸看他:“麒麟年幼,如何能担此重任?”

“他终有一日要如此,有你在,自不会失了分寸。”

成之染只是摇头。

成肃道:“你要如何?”

“岑雍州在襄阳已有十多年,长此以往,只怕是下一个宗达。不如就让他留在长安,做这个秦州刺史,另择良将镇守雍州,”成之染缓缓说道,“有秦州和司州抗御胡虏,雍州已是内地,自当以治民为职,大可简省军府,以免凋耗民力。”

成肃笑了笑:“你竟留了这一手给岑获嘉,他若是知道,该有多伤心。”

成之染面不改色:“我都是为了大魏社稷。”

只是为了大魏社稷吗?

成肃久久盯着她,终究叹息道:“你放心,岑获嘉,我不会对他如何。”

成之染顿首一拜:“望太尉珍重。”

风移影动,参差斑驳。上首沉默了许久,传来成肃一声哀惋的叹息。

成肃次日召集诸将佐,在偏殿之中宣布了他的决定:“王师远征,曝露于野,将士思归,我心悯然。如今长安已定,关中已平,自当息甲,班师还朝。”

众人离家都已经一年有余,在陌生而荒寒的北地奋战苦守,越来越思念山温水暖的江南,也急于将一路远征的战利品带回家中。听闻成肃已决意东还,他们大多数欢欣鼓舞,一刻也不愿在长安久留。

然而为了戍守关中的考量,仍有许多人需要留下。

成之染都督秦梁雍三州诸军事,都统诸军人马。新野郡公、征西将军、雍州刺史岑获嘉转任秦州刺史,统辖关中宇文氏旧地。宁朔将军沈星桥为长史,领京兆太守。襄阳太守卢昆鹊为司马,领冯翊太守。南郡太守裴善渊为主簿,领扶风太守。雍州司马邓茂德为咨议参军,领咸阳太守。太尉府从事中郎元破寒和后军府从事中郎宗凛各领一郡太守,振武将军董和均奉命驻守潼关。

成肃又分了三千兵马留给成襄远,由建威将军叱卢密辅佐,让他持太尉符节率兵驻守长安。

尘埃落定,众人都欣悦得还。

岑获嘉年近古稀,心知留在此地,只怕再难还乡,因此一再向成肃请辞。

成肃不肯,颇为恳切地挽留他。

岑获嘉无奈,叹息道:“大丈夫四海为家,了然无憾。惟愿将来归葬南阳,望太尉成全。”

成肃道:“岑公这是何道理!待金陵事了,自当与岑公把酒言欢。”

岑获嘉与诸将佐告退,通传来报沈星桥求见。

成之染侍坐殿中,却见沈星桥进门,执意与成肃密谈。

成肃笑了笑,让成之染暂且回避。

成之染临走前,路过沈星桥身旁,不由得看了他一眼。

沈星桥神色淡然,目不斜视,直到殿门幽幽闭合,他才开口道:“承蒙明公寄托重任,可秦州军府多北地旧族,末将家在江南,委实不能自安。”

成肃似是一笑。河南元氏、范阳卢氏、河东裴氏姻娅连枝,卢昆鹊曾在贺楼氏朝廷为官,裴善渊父祖亦是关中旧臣,元破寒兄弟更出于名相元仲衡。这些事,他并非不知。

沈星桥又道:“关中素来敬重元仲衡,处处有香火四时供奉。这数月以来,听闻元氏戚属在关中,接连有父老豪强投奔他门下,军中颇有些微词。一旦明公离开,镇国和柔仁爱,刺史与他们交好,末将如何能不担心?”

“沈将军啊沈将军,”成肃笑了笑,道,“岑获嘉年迈,一家老小都还在雍州,他能有什么心思?镇国再和柔仁爱,也并非不明事理。这些且不论,你跟叱卢密统领数千精兵,是吃素的吗?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,你怕他作甚?”

沈星桥略一迟疑,皱眉道:“明公……”

成肃收敛了笑意:“怎么,你也想随我回京?”

“末将不敢。”

成肃道:“你在我身边,也有十多年了。如今在岑获嘉之下,唯你独尊,倘若连这些事都难以决断,岂不是让人笑话?”

沈星桥默然良久,顿首道:“末将定不负明公所托。”

成肃上前将他扶起,拉着他的手道:“你如今才三十岁,还年轻着呢。将来关中安定,四海宾服,前途不可限量啊!”

沈星桥唯唯称是。

成肃道:“此番不能回京,是我亏欠于你。你可有什么想要的?”

沈星桥微微摇头,道:“承蒙明公挂怀,末将别无所求,唯有一事。出征前贱内已有身孕,因音书断绝,前些日子才知道业已生了个儿郎,写信来问我取名。末将斗胆请明公看顾,回京后为他赐名。”

“这又有何难!”成肃笑起来,打量他一番,可怜肚子里没什么墨水,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好名字,于是道,“待你将来凯旋之日,我让人抱他上宣阳门城楼。”

沈星桥称谢,与成肃交谈许久,才推门出来。宫墙之外的天际,不知何时又层云密布,北风呼号而过,如千军万马浩荡奔腾。

长安,又要下雪了。

————

成肃率大军离开长安那一日,正是雪霁天晴的时节。

成之染一行将大军送到了渭桥。数月前激战狼藉的渭桥四野苍茫,厚重的白雪掩没了干涸淡漠的血迹,滚滚东流的渭水寒浪翻涌,单单伫立于水畔远望,刻骨的凉意便已经渗入骨血。

成肃大军将经由渭水驶入大河,顺流而下。据司州刺史宗棠齐所言,从大河通往汴水的石门水口终于挖通,水道内的林木灌丛也已经尽数砍伐。大军可以安然无恙地从汴水驶向彭城,而不必再担心大河下游时隐时现的慕容氏游骑。

成之染目送大军远去,白茫茫天地之间唯有风帆鼓动,渐次消失在碧天之际。

她本以为自己会如释重负,可心头霎时间空落下来,旋即又充斥着更加浓重的思虑。

没有东府数万大军为后盾,想要北上与慕容氏一决高下,也变得不切实际。

与她一道留守的将士也并没有太多喜色,如今的关中,也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安宁。

成之染回到未央宫的第一件事,就是派沈星桥诸将按各自职守,出镇长安近畿诸郡,安抚百姓,招怀流民。又增派人马把守南面虎蹋城,传檄关中,施以威德。

如今攻灭慕容氏不可一蹴而就,她既然要经略关中,徒何乌维和屈脱末都并非善类。尤其是徒何乌维,早在宇文绎之时就已经进据西北安定郡和东北长城郡,距离长安不到五百里。元破寒和宗凛各自把守新平郡和北地郡,时刻留意徒何氏动向。

岑获嘉劝道:“陇外征战不休,屈脱末无暇东顾。节下何不趁此机会西进,收复陇西到金城一带故地?”

成之染未尝不想,可陇外远在千里之外,徒何乌维却近在咫尺,倘若长安守备空虚,胡骑数日之间便可兵临城下。有这个腹心大患在侧,她实在难以放开手脚。

成襄远明白她顾虑,忍不住问道:“倘若我军挥师北上,灭了徒何乌维呢?”

成之染一笑:“统万城僻远,千里奔袭,务要一击而中。待到明年春来,大可一试。”

乾宁十二年的除夜在漫天风雪中如期而至。苍凉天地间雪簇纷飞,携着刺骨寒意漫卷孤城。

驻守长安城的将士,已是离家的第二个年头。

自荒原呼啸而至的寒风,似乎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笳声。城头守兵围坐在火堆旁炙肉行酒,凝神细听时,哀婉的曲调穿透重重风雪,终究被撕扯得支离破碎。

黑漆漆的夜里满城灯火,一曲江南的采桑曲渐渐从城头飘起。

雪越下越大,良驹的步伐也变得沉重而迟缓。成之染勒马止步,遥闻城头熟悉的小调,许久都一言不发。

因今夜除夕,军中分赐了牛酒犒赏将士。她与岑获嘉率诸将佐巡视城防,见众人和乐欢颜,心中也稍稍得到些宽慰。

然而这城头响起的江南曲调,到底是诸军将士悠悠心曲。

她登上城楼,吃惊的队主笑脸相迎,聚在火堆旁的军士也纷纷起身,采桑曲伴随着胡笳呜咽,悄悄地没了声息。

成之染一笑,问道:“想家了?”

众军士脸颊通红,不知是喝了许多酒,还是被冷风吹得刺痛,只是低下头支吾不敢应声。

那样子却是默认了。

“我也想家了。”成之染道。

众人抬起头,眼神晶亮了许多,有个年纪稍小的大着胆子问道:“将军,他们都走了,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?”

“他们”自然指的是成肃大军了。成之染笑笑:“等到关中安稳了,我们再回家。”

那小兵嘀咕了一声:“怎么就不能一起走呢?”

他声音虽轻,众人却都听到了,一时间面色各异。

成之染耐心解释道:“我也想回去,可是我一旦走了,死伤惨重换来的长安城,就守不住了。”

那小兵愣了愣,眸中浮起了泪光。

成之染打量着他稚嫩的面容,灯火缭绕下那不过是一个少年。

她指着城墙外漫无边际的漆黑旷野,对他道:“你我在此,强敌环伺,之所以轻生赴难,都不是为了个人荣辱,而是为了家国安宁。”

那小兵似有些不解,问道:“真的吗?”

众军士目光也都落在她身上,夹杂着迟疑和困惑,被熊熊燃烧的火把照得纷繁缭乱。

成之染只是轻轻一笑,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刀,刀尖在风雪中闪烁着寒光,令众人一凛。

她抚刀扬眉,凤目灼灼,不消一句话,众人已得到决然的回答。

“但愿早些见到那一天。”那小兵怔然,心里想,万里远征所经历的一切,他还要回去说给家里人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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