朔风吹雪,扑面如刀。西北边城外落日孤悬,如同火红滚烫的铁球,在灰蒙蒙暮色中沉坠。
泾水之畔的城头上霜白一片,墙垛都冻得僵硬,透着刺骨的冷意。猎猎旌旗在风中摇曳,守城的将士登高远眺,茫茫山川间无尽荒寒,望不见故里,也望不见长安。
斜阳余晖中,一骑黑影从蜿蜒山道中跃出,守兵登时睁大了眼睛,定睛细看,那是城中派出探查敌情的斥候。
吊桥落下,城门洞开,斥候打马飞奔到郡府,拜倒在主将帐中。
“启禀将军,安定城有敌骑出动,约莫数万人,往新平来了!”
帐中诸将都一惊,堂首元破寒问道:“距此地多远?”
斥候道:“已不足百里!”
元破寒详询一番,不由得皱起了眉头。
岭北徒何氏占据安定郡已久,饶是南军攻克长安后传檄关中,他也丝毫没有归顺的意思。如今成肃大军刚走没多久,他竟然胆敢南下。
元破寒吩咐斥候再探再报,却听他长兄元得雪道:“城中守军才有数千人,那胡虏来势汹汹,只怕是不好对付。”
这数千人中,除了从雍州入关的元氏部曲,还有不少是新近归附的关中流民酋帅,对上徒何氏胡骑,众人心中都没底。
元破寒摇了摇头,道:“我奉命镇守新平,扼守长安孔道,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,我才不怕他!”
元得雪沉吟:“徒何氏如此兴师动众,只怕也不单单为了一个新平郡,而是要往长安去。新平城残破,我军又势孤力薄,不如退回长安与大军合兵,再徐徐图之。”
众人都面面相觑。
“阿兄!”元破寒眸光一凛,“朝廷将新平郡托付于我等,你我自当尽忠竭力。徒何乌维如此张狂,难道还要长他的志气不成!”
元得雪道:“长安城险固,敌骑不能奈何,你又何必顾惜这新平,硬要以卵击石呢?”
元破寒皱眉盯着他,道:“胡骑善于野战,不善于攻城。纵然他人多势众,我军未必就不能一战。倘若仓皇弃城而逃,我有何面目再见镇国大将军?”
元得雪一时语塞,沉吟良久,道:“打,你要如何打?”
“拖住他,越久越好。”
————
日上中天,泾水之侧的崎岖山路上,绵延不绝的胡骑迤逦前行。徒何赤辞摘下了兜鍪,冷风登时吹得他一个寒颤。
随行在侧的中书侍郎鲁佛楼提醒道:“太子殿下,当心着凉!”
徒何赤辞看了他一眼,嘟嘟囔囔地将兜鍪戴上,年轻的面容被沉沉压住,他望着冰雪未消的冷硬碛路,没好气地咒骂了一声。
胯#下骏马呼出一道道白雾,随即消弭于无形。
“父亲说他有大军在后,几时能过来?”徒何赤辞问了句。
鲁佛楼略一迟疑:“殿下?”
“算了算了,我不问便是,”徒何赤辞摆了摆手,道,“我这些人马,都足以拿下长安了。”
鲁佛楼劝道:“圣上叮嘱过,切莫轻敌……”
徒何赤辞瞪了他一眼:“我父亲说了,南蛮那什么太尉早就回去了。如今这关中,没有人能与我为敌。”
“话虽如此……”鲁佛楼才刚开口,前军有斥候折返来报,前方二十里,就到新平郡城了。
徒何赤辞嗤笑一声:“小小新平城,还敢阻拦我不成?”
狭长的河谷之中,新平城依山傍水而立。城楼最高处的瞭哨,骤然响起低沉而急促的号角,瞬间划破了边城的宁静。
城头将士眺望着远处模糊的荒林,萧瑟寒风中,似乎有黑影在飘动。
元破寒握紧了手中的长弓,光洁的弓柄倒映着白日微光,眼前的敌影也渐次清晰。
他与徒何,终有一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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徒何氏来袭的战报飞速传到长安城,成之染闻讯,冷笑道:“好一个徒何乌维,我不去攻打统万城已经仁至义尽,他反而敢来招惹。”
沈星桥道:“新平城守兵不多,纵然元氏诸郎君死守,只怕抵挡不了太久。”
“徒何乌维谋取关中,岂会单单攻打一个新平?”
沈星桥抬眸:“节下之意是……”
成之染从座中起身,指着殿中铺展的山川舆图,道:“如今西北有敌情,只怕是徒何乌维投石问路。让宗凛严守北地郡,若敌兵从东北琪树城南下长安,必经此地。卢昆鹊在冯翊郡,为潼关拒敌,慎勿给胡虏可乘之机。”
她稳坐中军,军令如羽箭飞流四方,随恣肆寒风驰荡秦川。
泾水之畔的守军弯弓长射,如新月初升,划破寂寂长空。飞矢如流星如雨幕,衰草连天的河岸生出遍地荆棘,胡骑阻遏于河川险道,前后相继,进退不得。
徒何赤辞心急如焚,辗转之地却无法大展拳脚。眼见得缺月渐满,统御后方的徒何乌维派使者前来督战,他忍无可忍,传令诸军登上冰封的河面,越过新平城南下。
鲁佛楼大惊,往日里泾水宽阔而汹涌,即使在寒冬腊月,河岸结成了看似厚重的冰层,水中央依旧波流湍急,更何况如今天时转暖,冰层下不时传来暗流涌动的崩裂之声,哪里能经受住铁骑蹂践。
然而徒何赤辞顾不得许多。入夜的泾水波光粼粼,唯独近岸冰层凛冽而静谧,在明月清辉下闪烁着冷意。
他牵马踏入河中,新平城犹如一只沉默的巨兽,赫然睁开了眼睛。
————
正月十五,上元佳节。长安城久经战乱,日益萧条,终于借着年节的喜庆,家家户户张灯结彩,稍稍恢复了太平时节的热闹。
月明千里,独照阑干,芦管吹寒。驻扎长安的守将围坐一堂,谈笑间,战场上刀光剑影,重山外游子乡情,都随眉宇间淡淡的疲敝,消融在葡萄美酒中。
当日成襄远拔剑起舞,众人都念念不忘,因着成肃如今不在场,纷纷起哄让他再一展风姿。
成襄远被众人夸得害羞,可正因成肃不在,他反而拘束起来,犹犹豫豫地看向成之染。
成之染含笑颔首,那本是风雅之事,更何况眼前少年风采远胜旁人。
成襄远在殿中四顾,扬手招呼徐望朝:“二郎与我一起罢。”
徐望朝猝不及防,被杜黍笑着推出去。他比杜黍的长女大不了几岁,杜黍看着他忠厚老实,那时候亦曾动了心思,处处留意着。
徐望朝推辞不得,终于执剑时,杜黍先给他叫了声好。
剑光闪动,鱼龙起舞。成之染亲自为他们吹奏了一曲《犀甲》。
犀甲吴兵斗弓弩,蛇矛燕戟驰锋铓。(1)
长剑低昂,罗缨翻飞。剑端凝注的一点寒芒,将二人周身杂意通通荡尽,恍如金戈铁马的赫赫禁旅,于孤城之中独傲霜雪。
座中岑获嘉有一丝恍惚,简直要以为自己看到了传闻中颜士稚的身影。朝昏金钲鸣鼓,三千犀甲如簇,眼前不再是风霆舞剑的小郎,而是凄凉天地间振翅翩翩的蝶影。
一曲终了,余音袅袅。众人都拍手叫好,徐望朝登时红了脸,他自知不如成襄远,待回到座中,徐崇朝笑道:“二郎大有长进了。”
徐望朝眼睛亮起来:“真的吗?”
徐崇朝点了点头:“剑用得很好。”
徐望朝甚是欢喜,侧首望向成襄远,对方不知何时被岑获嘉拉住说话。
岑汝生许久没见到祖父如此慈祥的眉眼,不由得多看了两眼,却听岑获嘉问道:“三郎君可订亲了?”
成襄远笑道:“还不曾。”
岑获嘉见他性情柔善,颇讨人喜爱,于是道:“我家中几个孙女,与小郎倒是般配。”
这下轮到成襄远脸红了:“啊?”
见对方赧然,岑获嘉哈哈一笑,道:“老夫开玩笑罢了,小郎莫往心里去。你将来,是尚主封侯的命!”
沈星桥闻言,看了他一眼,没有说什么。
众人愣了愣,不由得大笑。以成肃如今的权势,若想让儿子尚主封侯,也并非难事。
成襄远低了头,道:“可是我还不想成亲呐。”
偏生宗寄罗问他:“前年上元春宴时,三郎君见过公主了?怎么样?”
成襄远捂住了脸,摇头道:“宗娘子,你放过我罢……”
众人都哄笑起来,成襄远落座许久,脸颊都还是通红的。
尚主封侯,旁人说出来轻巧,可对他而言……成之染垂眸凝思,忽而问他道:“今上赐给你的玉佩,可还留着呢?”
成襄远听闻她低语,悄悄从领口将玉佩拽出,道:“我一直带在身上。御赐的东西,能逢凶化吉,遇难呈祥。”
丹砂如血,静静地卧在他掌心,像一尾游曳浅滩的红鱼。
成之染收回目光,那一尾红鱼却在心底挥之不去。上元春宴的繁华喧闹席卷而来,如今这时辰,文武百官都还在宣阳门城楼宴饮。也不知她父亲如今到了哪里,算起来这时节还没有回京,太尉缺席的春宴,是否会喧闹如初?刚刚不惑之年的天子,下半夜登上城头点燃天灯的时候,可会有那么一瞬间,想起远在关中不归的旅人?
烛影摇曳,明亮的火苗抖动,如同从暗夜中扶摇直上的天灯。
侍坐殿中的赵小五悄悄上前,道:“新平有讯。”
成之染眸光一亮:“宣。”
注:(1)出自唐杜牧《郡斋独酌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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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16章 来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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