殿中笑闹之声如潮水退去,从西北新平郡快马赶来的使者进殿,嗓音还带着寒风磨砺的粗犷:“启禀将军!贼首徒何赤辞试图乘夜蹑冰渡河,元将军率兵出城突袭,胡虏大败,杀伤溺死者数千人,连夜撤回安定城了。”
众人登时松了一口气,喜不自胜。
岑获嘉手捻着须髯,颔首笑道:“好,好!”
那使者将战报呈上,成之染读罢,问道:“这个徒何赤辞,是徒何乌维之子?”
使者道:“正是。元将军派人追杀了数十里,还是让他逃掉了。”
“倒也无妨。”成之染放下军报,眸光一凛。从安定进犯新平的徒何赤辞,无疑只是徒何乌维的前锋。徒何乌维还留了后手,不知将来是卷土重来,还是要另辟蹊径。
她派沈星桥带兵驻扎城北数十里外的稷原城,一旦发现徒何氏动向,便随军阻击。
上元佳节的烟火气尚未散尽,驻守东北冯翊郡的卢昆鹊快马来报,数万徒何氏兵马自长城郡南下,进入冯翊郡时却并不急于攻城,而是兵分两路,一路直奔东南潼关而去,另一路则向西面长安逼近。
众人闻讯,心知自长城郡南下的,十有八#九便是徒何氏主力人马。去往潼关是为了断绝长安守军出关的退路,成之染当即传令潼关守将董和均,与冯翊太守卢昆鹊合力破敌。
而气势汹汹逼近长安的这一路人马,想来徒何乌维就在其中了。
诸将佐忧心忡忡,虽说沈星桥率兵驻守稷原城,可他手下只有数千人,对上徒何乌维的人马,只怕是众寡不敌。
成之染与诸将佐合议,决计让岑获嘉坐镇长安城,与叱卢密麾下人马一道留守,她则率镇**府兵马北上迎敌。
徐崇朝要与她一道出兵,成之染笑了笑,道:“我的好三郎无人看顾,我岂能安心?”
成襄远难掩忧虑:“阿姊……”
成之染摆了摆手:“信我便是。”
春寒料峭,长安城残雪未消。大军万余人浩荡出城,赶往数十里外的渭桥。夜里在渭水之畔驻军休整,星河浅淡,波痕摇曳,经冬的枯草和老树在风中呜咽,旷野安静得如同一座坟墓。
次日斥候来报,徒何大军途径稷原城时,守将沈星桥派兵阻击,但敌我悬殊,与敌骑缠斗半日,仍旧退回城中固守。
徒何铁骑也不与守军纠缠,继续南行,在此地二十里开外安营扎寨。
这结果并不出人意料,依旧将众人心弦拉紧,中军大帐中气息登时焦灼起来。
成之染听着众人议论,在地上聚沙为山谷,指画形势,一一吩咐了诸军部署。
徐望朝明日要打头阵,拍着胸脯道:“节下请放心,包在我身上!”
成之染颔首,眸光沉沉。凉风鼓动,帐外不时传来战马嘶鸣声。
她与徒何乌维,终于又要见面了。
二十里外漆黑连片的营垒,徒何乌维疲惫地揉了揉眉心。他从统万城出兵,辗转旬日,千里奔袭,眼看就要到长安了。
长安,长安……徒何乌维喃喃,他离开长安有多久?
自从宇文盛派他去镇守朔方,一别长安,竟十年有余。
十年,足以改变太多东西。
当初那个风光无限的周朝皇帝早已作古,那群拙劣的子孙也已随王朝覆灭,古老的长安改换了新的主人,而如今,他又要以王者的姿态夺回长安。
徒何乌维唇角浮起一丝笑意,这笑意落在谋主郑严塘眼中,又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踌躇满志。
郑严塘道:“魏军屯兵于渭桥,明日之战,不容小觑。”
徒何乌维已经与稷原城守军交过手,那守将颇为难缠,可是在岭北铁骑洪流下,那点执着的反抗都显得微不足道了。
他麾下数万大军,兵强马壮,驰骋千里,正是大展身手的好时候。可惜江南那位太尉已经离开了,要不然,他心心念念还是想与对方一战,好看看传闻中叱咤风云的常胜将军,是否名不虚传。
“江南人一群软骨头,哪里会打仗?也就是宇文绎这等庸人,才会在南军手中败下阵来。我还会怕他们不成?”徒何乌维道。
郑严塘劝道:“成肃虽走了,却留了那个镇国大将军守城。凡事还是小心些为好。”
徒何乌维笑了笑,道:“成太尉上了年纪,我硬要与他相争,反而让人笑话。至于什么镇国大将军,你若是愿意,待攻下长安,这封号我封你便是。”
郑严塘不与他蛮缠,沉默了一瞬,没再说什么。
徒何乌维却越说越带劲,眸光亮起来,道:“我这个大王做了许久,等到了长安,我也要做皇帝。”
皇帝啊……
郑严塘难得一笑。但愿如此罢。
————
徒何乌维率军抵达渭桥时,日升云中,习习风至。魏军在桥头严阵以待,仿佛已等候多时了。
为首的将领看起来很是年轻,徒何乌维看不清他的面容,可对方呼喝号令间流露的举止,坚毅中又夹杂着些许稚嫩。
他站在一面赤红似火的大旗下,猎猎旌旗在风中熠熠生辉,于一众玄甲兵之间显得格外瞩目。
徒何乌维望见敌阵如新月,鳞甲一般密集的大盾将蜿蜒水岸层层封锁,数丈宽的石桥上也甲兵林立。
萧萧马鸣声在薄雾中回响,他手下将士打量着南军巍然不动的盾阵,彼此交错的目光满是疑惑和警惕。
徒何乌维挥挥手,麾下一军具装甲骑试探着打马上前,向岸边敌阵靠近。
这一支胡骑忽远忽近,徐望朝紧盯着对方阵线,马蹄声与心跳声交织,他想起成之染的叮嘱,待敌骑进入射程时,下令阵中的弓手放箭。
箭矢如雨点般落下,却好似牛毛细雨,轻飘飘打在铁甲上,又迅速滑落。
胡人发出了奇怪的声响,徐望朝听不懂对方的言语,但眼前攻势猛然加剧了。
胡骑如潮水般倾泻而来,滚滚奔涌到桥头,大盾背面忽而立起一张张强弩,如同巨龙的獠牙,射出的迅疾锋芒将铠甲穿透,纵马飞奔的胡骑被纷纷击落。
徒何乌维这才看清,南军甲兵是站在首尾相接的战车上。一波又一波甲骑涌上,对方都稳若磐石,借着大盾的掩护强弩齐发。
他手下冲杀的甲骑虽人数众多,却被笨重的战车阻拦了攻势。甲骑进退不得,拥挤在车下,只好下了马,用长刀短剑与南军殊死肉搏。
徐望朝号令诸军,霎时间矢下如雨,全然不似先前那般柔弱,羽箭以滂沱之势横扫千军,让挤成一团的敌兵避无可避。
徒何乌维在军后督战,哪个敢溃退,当即斩于马下。诸军只得蜂拥上前,试图以血肉之躯翻过高耸的大盾。
魏军见状,从大盾缝隙间探出长矛,数人合力用大锤砸击,每一次砸击都伴随着凄厉的哀嚎,挤在盾阵外的敌兵被逐个刺穿,数尺长矛不知浸染了几人鲜血。
敌兵如同被钉在墙上的猎物,车阵外迅速堆积起了一层又一层尸体。嘶鸣的战马纷纷四散奔逃,殷红河岸上血肉淋漓,在青灰色天幕映照下,犹如人间炼狱。
徒何乌维挥戈疾呼,仍旧拦不住溃散的诸军人马。惊慌失措的胡骑险些冲撞了他的坐骑,他勒马止步,却见魏军的具装甲骑从桥上飞奔而来,被鲜血染透的战车辚辚轰响,如同一道拉开的帷幕,那道原本在他手中最锋利的剑招,如今赫然朝着他冲杀而来。
而他的人马,早已溃不成军。
成之染冲锋陷阵,在乱成一锅粥的敌阵中一眼望见了徒何乌维。虽只有一面之缘,他的面容却令人难忘。
徒何乌维仍不甘心,被郑严塘苦劝着撤兵。兜转马头时他看到了一马当先的敌将,盔顶鲜艳的红缨在风中飞舞。
目光掠过对方面容的那一瞬,徒何乌维心口一震,他盯着她挥槊冲杀的狠厉身影,僵硬地转过了头。
“大王,快走罢!”郑严塘高呼。
徒何乌维又回头看了一眼,隔着纷纷攘攘的人群,铮然对上了对方的目光。
对方似乎说了句什么,徒何乌维当然听不清,他无声地比了个口型,策马扬鞭,疾驰而去。
成之染却是看清了,他仿佛在说,不死不休。
不死不休。
成之染在心中冷笑,双臂用力一抖,长槊上的敌兵尸体滑落,染血的兵刃已斑驳淋漓。
她率领骑兵追亡逐北,斩获甚众,可惜没抓到徒何乌维。诸军带着缴获的俘虏、马匹和辎重回到长安城,留守城中的众人都好生松了一口气。
成襄远拉着她左看右看,生怕哪里又磕了碰了。
成之染摇头:“都是些小伤。”
成襄远低了头,又问徐望朝:“二郎呢,有没有受伤?”
“二郎这回可立了大功。”成之染笑道。
徐望朝回想起车阵外的惨状,还心有余悸,脸有些发白。
杜黍问道:“怎么,吓到了?”
徐望朝摇了摇头,他固然杀了许多人,可战场上若不能置敌兵于死地,横尸荒野的恐怕就是他们了。
渭桥战事,徐崇朝已经听说了。他拍了拍阿弟的肩膀,道:“好二郎,如此才堪当大任。”
徐望朝有些疑惑:“我还有什么大任?”
徐崇朝不由得笑了。
成之染与他对视一眼,眸中闪烁着微光。新月如钩,弯弯地挂在宫墙上,冥微夜色里春风荒凉。
寒冬已经过去了,天时造化,终有转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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