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肃果然言出必行,当即唤左长史汝南周复岭入内,命他起草请求归藩的表章。周复岭出身名门,年过不惑,素来谦和谨慎,见堂中父女二人面色不豫,心中也颇为忐忑。他不敢多问,提笔听成肃口述要义,余光瞥见成之染拂袖而去,不由得喟然。
成肃的目光亦随之远去,似是怔忡,良久不语。
周复岭轻咳一声:“殿下?”
成肃回过神,收回了目光,道:“接着写。”
周复岭所拟表章写了些什么,成之染并不知晓,不过才过了数日,梁王请求归藩的消息在朝野上下传得沸沸扬扬。
孟元策摸不清个中深浅,私底下询问成之染。
成之染道:“既是梁王心意,随他便是了。”
见她冷淡的模样,孟元策隐约猜测,这父女之间大抵是有些抵牾。
率先回应此事的是中书侍郎周士显,他于大殿之上陈词不可,极力向天子挽留成肃。侍中袁放之也顺水推舟,恳请让成肃留京辅政。百官察觉动向,亦纷纷上书请愿,不准成肃离京。
孟元策未免迟疑,然而此时的沉默,无疑是某种异议的意味。他心有不解,问成之染道:“梁王煊赫,朝野归心,为何要此时离京?第下又为何不阻拦?”
同朝称臣,成之染无法向他解释,只是道:“仆射不必因我而为难,只是将来若生出不测,都是衮衮诸公今日所为。”
孟元策犹疑之际,天子亦未置可否。此事搁置了数日,忽而有江州使者入朝,向天子呈上祥瑞之兆。
江州庐陵郡赣水之畔,初冬时雷鸣不绝,水际岸崩,呈露十二枚铜钟,金光大作,数里可见,百姓都以为神迹。
最先发现这神迹的是一个老道,江州刺史王恕闻讯后,派人将老道找来,见对方仙骨飘飘,口舌伶俐,心中亦暗暗称奇,于是将此事上奏朝廷,那祥瑞之物和老道,都一并送到金陵。
十二枚铜钟陈列在太极殿前,个个约莫一人高,青黑油亮,光可鉴人。成之染细细看了,那上面斑纹繁复,兽面峥嵘,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奇物。
百官都啧啧称奇,口称“祥瑞”不绝。那可是庐陵郡啊,众人谁不知,如今的梁王奋起于寒微之时,正是被天子册封为庐陵郡公。庐陵出祥瑞,岂不是梁王精诚所至,令上天降下恩泽?
成之染被众人歌功颂德之声吵得脑壳疼,她自然发觉,在对梁王不遗余力的赞美之外,众人都有意无意地回避了一点——他们的当朝天子,当初被庾慎终废黜为王时,也是被幽禁在江州。
冥冥之中,这似乎预示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深意。
孟元策不得不承认,这祥瑞来得正是时候,上天赐福于梁王,如今岂能让梁王离开朝廷?
天子依众人之言,驳回了成肃的请求,不准他离开金陵。
天降的十二枚铜钟仍旧矗立在太极殿外,成之染无言以对,暗恼王恕媚上,也气那老道多事。
她派人传召那老道,想细细问个究竟,没想到天子见那人神通,早已将人宣召入宫侍奉。
右卫将军温印虎委婉地向她透露,身怀六甲的独孤美人快到日子了,天子似乎要请那老道为她祈福。
因着苏承祜之死,成之染心中不安,倘若那孩子当真死于非命,独孤明月之子又岂能平安顺遂。
————
这一年冬天寒意少,到了冬月仍不时落雨,阴沉沉湿冷难耐。独孤明月搬出正福殿,又回到后宫,住在徽音殿,据说是献上祥瑞的老道为她卜算的结果。
成之染闻讯,暗骂那老道装神弄鬼蛊惑天家,帝寝毕竟守备严密,后宫又不知平添几多变数。更何况毗邻华林苑,苑通玄武湖,池水阴气重,只怕不是什么好地方。
她左思右想,暂且搬到了大司马门外的领军府,命左卫将军李尽尘和右卫将军温印虎盯着后宫,有什么风吹草动即刻向她通禀。
成洛宛不喜领军府,数日来吵着要回去。成之染顾不得体恤女儿的心思,因为宫中很快又传来消息,独孤明月诞下了一名皇子,她的心登时又悬了起来。
皇子的降生,毕竟是一件大喜之事。独孤美人晋位婕妤,天子宴百官,赐束帛,草木萧条的宫城,也因此平添了几分喜庆热闹。
成之染并未在宫宴上见到那个巧舌如簧的老道,不过百官都交口称赞,那老道说皇子有仙缘。
生在帝王家,又是当今天子唯一的子嗣,有仙缘,似乎并不是某种吉兆。
成之染只是暗暗腹诽,或许因为她不敬神佛,对这些虚无缥缈的说辞兴致缺缺,相比之下,她更想看看那初生的婴儿是否康健,能否安然度过这个湿冷的冬天。
独孤明月休息了旬日,身子才渐渐见好,袁皇后准许宫妃命妇前去看望。成之染也带着成洛宛入宫,到徽音殿拜访独孤明月。
徽音殿上下一派肃穆,画堂琼户隐约透露出一丝清寂。成洛宛牵着母亲的手,跨过高高的门槛,细碎脚步声在殿中回荡,一时竟显得格外清晰。她张大眼睛四下张望,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。
廊下的铜雀衔着金铃,被北风吹得叮当乱响。成之染望见珠帘掩映间静默的人影,如同一株落雪的花树。
“婕妤方才服了安神汤。”小内侍垂首立在画屏旁,对成之染道。
看他的模样,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,仪态却颇为老成。成之染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几眼。
独孤明月不知何时抬起了头,低低的声音传来:“荆玉,请将军上座。”
成之染离得近了些,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面容。独孤明月未施粉黛,眉眼更显得平淡而幽微,只是沉默地坐在榻上,怀里抱着小皇子。那婴儿正在酣睡,皱巴巴的小脸上,依稀一颗朱砂痣点在眉心。
“婕妤……”成之染倏忽顿住,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草药味,再细细打量对方面容,似乎苍白得毫无血色。
独孤明月闷闷地咳嗽了几声,素白手指紧紧抓着锦被,抬眸道:“将军,你可信……这深宫之中,当真是有吃人的怪物?”
话未说完,宫人已端着药盏匆匆而入,独孤明月将药盏推开,一双眼睛望着成之染,虽是在问她,眸光却几近笃定。
“此话怎讲?”成之染问道。
独孤明月目光闪动着,犹如幽深而静谧的潭水,被风吹出了褶皱,良久又归于平静。
成之染看出来了,对方并不肯回答,只是抱着怀中的襁褓,恢复了以往的沉默。
成洛宛不由得凑到成之染怀里,她有些害怕这位古怪的婕妤。
殿中的沉寂几乎要凝结成冰。成之染握着女儿的手,对独孤明月道:“如今天寒,当心过了病气给孩子。”
独孤明月怔怔道:“这点病,又算得了什么。”
成之染知道她性情寡淡,况且有些事,也不足为外人道。她牵着成洛宛与独孤明月道别,离开后宫前,又到袁皇后的显阳殿小坐。
她已经整整一年没有到过显阳殿,殿中静谧的光景一如往昔,唯独那个唤作苏承祜的孩子已经不在了。他的早夭在袁皇后脸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哀伤痕迹,即使她仍旧秉持着皇后的端庄,含笑与年幼的成洛宛交谈。
“与清河小时候很像。”袁皇后望着成洛宛,眸光微动,不知想到了什么,一丝喟然的笑意从唇角浮起。
成之染笑了。清河公主生在庾氏之乱平定的那年除夕,向来被朝野视作福佑之人。能有几分像她,许是小洛宛的福分。
成洛宛浑然不觉,扭头问成之染:“清河是谁啊?”
成之染勾唇:“是皇后殿下的女儿,整整比你大十岁。”再过两个月,那位小公主也要及笄了。
显阳殿的熏香丝丝袅袅,在袁皇后衣角萦绕。成之染望着她手中绣到一半的锦帕,金线勾勒的凤鸟已经成形,泛着明丽的清光。
原是侍中袁放之送来的蜀锦,袁皇后要亲手为次女绣一张锦帕。
聊起这一节,袁皇后笑道:“清河是除夕生人,江州来的那位老道长精通天文,为她卜算了一番,将笄礼改到了冬至后,说是能顺承天意。”
成之染讶然,怎么到处都是那老道的影子,再这样下去,只怕太史令都要退位让贤了。
她问道:“不知那道长如今人在何处?”
“为了清河的笄礼,他整日在太史曹观象。”
成之染不由得沉默,不过是一个进呈祥瑞的老道,如今这做派,当真是让她摸不着头脑了。
日影西斜,成之染缓步走出显阳殿,金步摇在鬓边轻晃,投下细碎的光影。她望着宫墙之外的绚丽云霞,忽而想起徽音殿中独孤明月的病容。
“小娘子当心……”身旁的侍女低呼。
成之染回神,却见成洛宛跳下了庭阶,在青石小路上蹦蹦跳跳。她正要叮咛两句,冷不丁瞥见回廊尽头闪过一道金光。
隔着玲珑花窗细看,是个捧着鎏金锦盒的内侍,生的白面皮,瘦瘦的身形,不是独孤明月殿中的荆玉又是谁。
宫道两侧的杨槐沙沙作响,零星落叶打着旋落在荆玉肩头。成之染放慢脚步,不远不近地在后边跟着,目光不由自主,始终追着那抹身影。
竟是与她同路,像是要出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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