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纵马

宣武援军在大营休整了月余,于秋风渐起之时拔营出征,奔赴金陵。

当初海寇退兵不久后,狸奴便收到成肃送来的平安信,这才得知原来那援军将领竟是自己阿父。

她顿时被莫大的狂喜淹没,不过旋即反应过来,不解道:“既然都到京门了,阿父为何不回家?”

这也是温氏整天挂在嘴边的埋怨。她心头的无名火一天比一天高,儿子建功立业固然是好事,可都到了家门口,却不回来看看老母,到底是几个意思?

成雍开解道:“昔日大禹治水,以天下为公,三过家门而不入。阿兄这是做大事的人!”

温氏瞪他一眼:“你少来这些虚的。”

“阿母,海寇才刚刚撤退,阿兄在这里待不了多久,贸然回家匆匆别离,反倒惹得您老挂心不是?”成誉心知京门是镇北将军徐宝应的驻地,他阿兄是绝不敢领兵在外而擅自入城的,只得如此敷衍一番。

温氏倒是熄了火,可随着宣武援军迁延日久,一颗心又开始不平衡。

“他怎么待在这里不动了?海寇不是往金陵去了吗?怎不去救驾?”

这事成雍两兄弟也说不清楚。

无他,镇守金陵的正是天子亲弟琅邪王苏弘景。他年方弱冠,心气极高,自诩文韬武略当世无匹,硬是要争得击退强敌、护卫京都的首功,因此咬牙切齿在金陵苦撑着。

可惜他屡战屡败,苦心经营,终于无计可施。

朝廷这才一道诏书发到京门,任命成肃为建武将军,火速前往金陵勤王。

成肃率军离开后,京门上下也加强了守备。直到有一天,狸奴亲眼看到张灵佑的楼船顺流奔海,一颗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来。

————

草木零落,鸿雁南飞。小昭远蹒跚学步,让狸奴焦头烂额。

她虽不喜欢朱氏,对幼弟却没什么芥蒂。玩闹得累了,便抱起昭远往屋里走,忽觉一点清凉落于颊边。

“桃符又吐口水了?”狸奴故作嫌恶地瞪着昭远,又觉得手上凉凉的。

仰头望去,细碎的雪花落在眼角。

原来又到了一年飘雪的季节。

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见阿父了。

心头涌起一阵酸涩,却很快被笃笃的敲门声驱散。

门外的成肃眉间添细纹,鬓边夹风雪,正牵着枣红马微笑着。

成家迎来了久违的团聚。烹茶夜话,如在梦中。

待一切安顿妥当,成肃突然问狸奴:“这两年征讨多亏了徐大将军帮衬,如今年节将近,为父打算到府中拜访他。狸奴可想去?”

狸奴一怔,忙不迭地点头。那可是威严气派的镇北将军府啊,她曾经远远地瞄过一眼,从来没机会进去看。

况且……当时来家里的江郎君,端的是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,好像还是徐大将军的外甥来着?

她一不小心随口便问了出来。

“江郎君?”成肃一愣,笑道,“他年来得了琅邪王赏识,在世子府中做事。这些天应当也回来了。”

琅邪王?世子府?狸奴歪头问道:“那是在京城吗?”

“没错,在金陵。”

狸奴望着西天的云翳,眼中满是期待和向往。

成肃道:“金陵……是个好地方,但要在那里待下去,并不是一件容易事。”

狸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扬起了拳头:“总有一天,我要在金陵买一座大宅子,让一大家子人都住进去!”

成肃哈哈大笑,摸摸她的脑袋:“狸奴有志气,阿父等着那一天!”

承平五年岁末,海寇张灵佑远遁海上,江海之间复归于平静,反倒是朝廷里的风起云涌搅得宣武军内外人心惶惶。

荆州刺史庾慎终统领八州军事,雄踞上游厉兵秣马,野心勃勃路人皆知。琅邪王苏弘景终于开始恐慌,假借天子诏书斥责庾慎终,硝烟弥漫一触即发。

狸奴偶尔会想起当初江岚那一番风云际会的感慨,总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,像在这呼啸北风中深藏于壤间的草苗,只待春风化雨破土而出。

————

多年以后,当看到金陵少年在御街上扬鞭跃马时,成之染总会想起偶遇苏弘景的那个遥远的冬日。

彼时,她被柳氏打扮得光鲜亮丽,怀里塞满了成肃为徐宝应挑选的礼物,有鎏金的博山铜炉,有妆奁用的桃木匣子,还有一把镶嵌着朱青玛瑙的精铁短刀。手里还提着小食铺子新鲜出炉的糕点,看样子,这是要把徐大将军府上老小送个遍。

狸奴心里正嘀咕着,突然前方一阵嘈杂。

只见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冲散人群而来,马背上一名身着黑色斗篷的年轻郎君,正挥舞着马鞭驱赶着身下良骥。他身后十数名骑从俱是黑衣佩剑,凶神恶煞一般。

狸奴连忙闪避到一旁,余光中却瞥见一个两三岁的孩童站在路中央,正对四周行人的跑动茫然无措。

电光火石之间,她一把松开怀中的物事扑向那幼童,两人齐齐打了几个滚撞到路旁。

耳后一声马匹尖利的嘶鸣,手背上疼痛阵阵钻心,狸奴混沌地想了想,幸好是冬天穿得厚,要不然连臂膀也一定被砾石割得鲜血淋漓。

“狸奴!”

“你不要命了!”

两声暴喝同时传来。

成肃望了望高踞马上的郎君,低下身扶着狸奴坐起来,看到她流血的伤口粘杂着土粒,简直比伤的是自己还疼。

那幼童吓得失声,这时忽然哇哇大哭起来。马上的郎君原地打着转,焦躁地打了个响鞭:“哭什么!”

他生的面如冠玉,剑眉星目,气势凌人,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娇生惯养的郎君,黑袍下露出的暗红衣衫华美繁复,更显示出此人不同寻常的身份。

然而任他生得再好,狸奴此时也没法给他好脸色看,咬着牙把那孩童藏到身后。

成肃毕竟是军营里滚爬摸打过一番,掂量着面前之人绝非善类,便打算忍气吞声。

可狸奴到底是初生牛犊,虽隐隐觉得对方威势逼人,却依旧讥讽道:“当街纵马,闹市伤人。许你这畜生为非作歹,还不许人家小孩子觉得委屈吗?”

那郎君细听这话,竟是连人带马一起骂进去了,腾地一下心头火起,喝道:“贱民还敢顶嘴!你也不问问这京门大道谁家所开,孤爱怎么来怎么走轮得到你来管教!”

听闻他称孤道寡,成肃脑中嗡的一声。

天家近属人丁稀薄,已封王爵的屈指可数,看这人的年纪和气势……不是天子一母同胞的亲弟琅邪王又是谁?惹恼了这祖宗可真的是吃不了兜着走,搞不好一家子全搭上性命!

他顿觉汗毛倒立脊背发凉,扯了扯狸奴的衣摆示意她闭嘴。

狸奴见这人全没有认错的架势,早已是怒不可遏:“我管你谁家所开!汉文帝到细柳营还要守着军中的规矩!城外便是宣武军驻地、天子脚下的京门大营,哪里容得下你这等狂徒为非作歹!”

苏弘景一口气差点没上来,这小丫头片子还知道汉文帝和细柳营?话里话外讥讽他终究只是个王!是了,这里是宣武军的地盘,上头还有徐宝应这个地头蛇,他在金陵再怎么跋扈也不能到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上撒泼。

可若是就这样被这个小丫头折了面子,他琅邪王的脸面往哪搁?

他气得手抖,一时间无言以对。身后的亲从很狗腿地瞪着其他侍卫:“贱民以下犯上,冲撞琅邪王,还不快拿下!”

十几名壮汉刚气势汹汹地跳下马,便从不远处传来一道浑厚而威严的声音。

“这是怎么了?”

苏弘景以往听到这声音总是气得牙痒痒,此刻听来不由得皱紧了眉头。

狸奴明显感觉到身旁的阿父松了一口气,循声望去,只见围观的人群自动散开,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将军骑着高头大马,不慌不忙地朝这边走来。

他面容英朗,神情坚毅,朝场中扫视一圈,目光落在成肃身上时眉头似是一挑,随后便从容下马,向苏弘景恭敬一礼:“不知殿下大驾光临,有失远迎,还望见谅。”

表面上的礼数,徐宝应向来周全。苏弘景挑不出半点毛病,也不指望这镇北将军像朝臣一样对他唯唯诺诺,况且他此行有求于人,只得强忍着怒火与对方客套一番,状若无意道:“孤可没想到,这京门竟有如此愚昧之人,惊扰王驾,还出言不逊,以下犯上,着实可恶。”

徐宝应哈哈一笑:“殿下说笑了,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而已,哪里值得殿下跟她置气?”

苏弘景脸色一白。他年方十六便以天子母弟之尊初掌权柄,至今也不过弱冠之年,因朝中大臣总明里暗里嘲笑他年幼无知,故而对年龄一事最为敏感,见徐宝应这么说,总觉得话里话外膈应人。

徐宝应面不改色,又笑道:“殿下,此间天寒风大,不知到府中一叙如何?”

他既给了台阶下,苏弘景便不再纠缠,两腿一夹马肚,冷哼一声径直朝前去了。

徐宝应意味深长地瞥了成肃父女一眼,也翻身上马,一同离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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