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7章 赴宴

乾宁二年除夜,京门。

大江沿岸,街头巷尾,处处张灯结彩,挂起绚烂锦旗。这日午后又天降瑞雪,飘飘洒洒绵延到入暮时分,华灯初上,明艳艳的大红灯笼亮起来,将漫天飞雪照出一派红彤彤的喜庆色彩。

高墙外爆竹喧天,更衬得成府无限冷清。一片缟素中,青石板路上空空荡荡,正堂中烛火摇曳,大大小小十余口齐聚一堂,却丝毫没有欢声笑语。

二郎成雍原本驻守金陵石头戍,年节特意告了假回来,此时端坐于温老夫人下首,与成肃各怀愁绪,絮絮低语。

堂中落针可闻,他兄弟二人的说话声也显得清晰。

成肃看起来漫不经心,眼神时不时飘忽不定。

一个多月前,许是感怀于成肃中年丧偶的境遇,天子突然提起从前被百般推辞的诏令,又要任命成肃为侍中,进号为车骑将军,似是要用显宦荣宠填补他内心的哀伤。

成肃自然是坚辞不受。哪怕天子派百官前来京门敦劝,几乎将成府的门槛踏破,他也没有丝毫动摇。

天意由来高难问。天子的旨意,他兄弟二人即使在自己家中,也不敢公然议论。只彼此无奈摇头,欲言又止。

若说朝廷有什么变动,那便是会稽内史江岚前不久升任江州刺史。江州刺史一职,与庾氏交战时原本授予了赵兹方,顾忌着李劝星不满,赵兹方惶恐辞官,这职位便空缺着。如今江岚补上了,兜兜转转,到底还是落在徐宝应的亲旧身上。

成之染默不作声,坐在成肃下首摆弄着碗筷。

过了这一天,她便到十五岁了,按道理正是及笄的年龄。

然而从前祖母总是念叨她及笄,一门心思等着邻里来说亲,她幼时从未对这般年华有什么憧憬。若说稍微有那么一点期待的话,便是盼望着母亲亲手为她挽起长发、插上发簪。

可如今,这唯一的念想也消散了。

“啪嗒”一声,不知是谁打翻了杯盏,下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。成之染垂眸,耳畔稀落的爆竹声倏忽如鼓点,一浪高过一浪地猛烈起来。子正已到,新年就这样悄然滑了过去。

无声的银雪还是飞满天地,经久不休。

————

天子的任命悬而不决,总拖着也不是办法,于是成肃选了个良辰吉日,轻车简从,去金陵辞官。

成之染目送他离去,转头便进了书斋。

自发妻去世,成肃对长女总怀着愧疚,不再像从前那样约束她。成之染得以进出书斋,安静地坐在屏风后听将佐往来议事。

书斋中素净了不少,华丽的陈设都悄悄撤下。屏风前一张坐榻,铺着厚厚的毡席,榻侧一个小小的凭几,已被倚靠得光可鉴人。榻前桌案上放着几摞书卷,案角的灯盏已燃尽,铜盘中留下黑糊糊的一团。

这实在不像是庐陵郡公的书斋。

成之染自嘲地笑笑,在那坐榻前逡巡许久,缓缓落座。从这里望去,门外的一切尽收眼底。

白花花的日光直刺眼。

成之染怔愣了半晌,目光移到面前的书卷上。

是《六韬》。

她阿父识字不多,军中往来的文书,常常需要旁人来念给他听。话虽这么说,他居然开始读兵法了。

成之染随手翻看了几页,心中不由得惶然。许多年以前海寇作乱,她二叔仓皇从三吴赶回来,在家中待了很久,那时候,他时常教她读书识字,所用的除了五经,偶尔还有他视若珍宝的兵书。

原来文弱如二叔,胸中也是有豪情块垒的。

徐崇朝走进书斋,看到的便是成之染垂眸凝思的一幕。她从前躁动不安,鲜少有如此安静的时候,徐崇朝不由得放慢了脚步。

成之染闻声抬头:“阿兄?”

徐崇朝扬起了手中的信函:“是给义父的。”

成之染接过来一看,目光在信封上顿了顿:“怎么没落款?”

“是我表兄送来的,”徐崇朝解释道,“我恰巧碰到他家的小厮,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亲手交给义父。”

成之染瞥了他一眼,直接将信函撕开了。

徐崇朝惊道:“你这是作甚?”

成之染一动不动:“许阿父看得,不许我看得?”

“你可真是的……”徐崇朝懊恼不已,抢又抢不得,只得眼睁睁看她读下去。

成之染将信件读完,神色竟有些莫名,半晌皱起了眉头。

“阿兄,三娘近来如何了?”

“我年节时去金陵,她一切都好,还时时盼着你过去。”徐崇朝往旁边一坐,眼睛还盯着她手中的信笺。

“她跟那位周郎君……”

徐崇朝似是一叹:“与周家的婚约,起初定的是去年冬天。但是……后来推迟了,还没商量好日子。”

至于推迟的原因,他虽未明言,成之染也是清楚的。他毕竟是成肃的义子,徐娴娘虽不必为柳夫人服丧,避讳几个月却也是理所应当。

徐崇朝见她沉默,疑惑道:“怎么突然问三娘?我表兄在信中说了些什么?”

成之染将信笺扣在桌案上,反问道:“阿兄觉得呢?”

“我岂能猜到?”徐崇朝无奈,“莫要卖关子。”

“我也猜不到,”成之染喃喃,示意他将信笺取走,缓缓道,“江郎君在指责周士诚,何以至此?”

徐崇朝读着书信,眉头也渐渐皱起。

江岚去年年底新任了江州刺史,在这之前没多久,都官尚书周士诚外任为东阳太守。都说人往高处走,可周士诚的走向,显然并不太乐观。

东阳郡,正是在江州治下。两家人眼看着要结为姻亲,江岚却在此时致信成肃,痛斥周士诚与庾氏余党过从甚密,狼子野心昭然若揭。

如今大魏境内的庾氏余党早已清剿得一清二白,江岚所指的不是别人,正是庾昌若之弟庾钦年的嫡孙庾载道。颍川庾氏虽篡逆,天子念及旧日庾钦年尽忠帝室的情分,独独赦免了他这名嫡孙。

若说周士诚与庾载道勾结,虽不是没有这种可能,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。

徐崇朝收起了信笺,道:“等义父回来,他自有计较。”

————

成之染眼巴巴地盼着,成肃却直到十日后才回来。

见他眉宇间神色舒展,想来是这一趟还算顺遂,成之染问道:“不过是辞官,如何便去了这么久?”

“你阿父辞官,可不是容易的事,”成肃捻了捻须髯,脸上难得带了笑,“幸好有何主簿指点,到金陵之后我先去了趟廷尉。”

廷尉掌平诏狱,是审问戴罪之人的地方,成之染不解:“去廷尉作甚?”

“皇帝先前劝得那样紧,我却执意忤逆他,岂不是为人臣子的罪过?”成肃似笑非笑道,“没想到皇帝早想到这一节,已下诏不许狱官受理此事。我便又入宫请辞,来回折腾了几次,皇帝才最终答应,准许我继续留在京门。”

成之染越发不解:“他这又是何苦呢?”

成肃戳了戳她的脑袋:“皇帝的心思,朝廷的意图,岂能让你随随便便猜出来?”

成之染犹豫了一番,从身后拿出了江岚的书信:“那江郎君的意思,阿父总可以对我说说罢?”

见她擅自拆了信,成肃脸上闪过微妙的神色,眸中的情绪尚未明朗,目光便被信的内容攫住了。

成之染暗自揪心,成肃慢慢看过后,却轻轻一哂:“周士诚素有才望,自以为当得起宰辅的位子,资历却无法与王平之相比。这次要离开京师,他也是奔着江州刺史去的,没想到去了东阳,也难怪愤愤不平。”

成之染道:“话虽如此,他总不至于与庾载道有什么瓜葛。”

“他们一帮年少相知的贵游子弟,还需要什么瓜葛?”成肃挑了挑眉头,“江郎这是提个醒,往后留心便是了。”

成肃说罢笑了笑:“想来周士诚在东阳,不曾对江郎有什么好脸色。”

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,成之染在父亲神色间察觉出一丝微妙,许是因周士诚之事而发,又或许仅是顺利辞官的喜悦。

————

成肃迟疑了一阵,借着成之染擅自拆信的由头,又不准她去书斋。成之染抗议一番,见父亲心志坚定,越发气恼了。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,她赌气在院子里杜门不出,将满院牡丹射得七零八落。

温老夫人瞥见了,气得直跺脚:“这牡丹金贵着呢,被你这败家子糟蹋了!”

成之染斗气:“既然长在我的院子里,要杀要刮,还不是我说了算?”

温老夫人斗嘴斗不过,便去向成肃告状。

成肃好言劝走了母亲,便听徐崇朝说道:“狸奴这性子,向来受不得拘禁。如今看来是憋坏了。”

成肃略一沉吟,道:“过几日府将杨大奎做东,他家的牡丹最是鲜艳。你且去问问,狸奴可想去?”

成之染哪有不想去的道理,还没听徐崇朝说完便满口答应。

她不认得杨大奎,想来对方也不认得她,于是便心安理得地将长发束起,穿上宣武军的黑衣,作军士打扮,垂眸敛首。

那一日春光正明,成肃盯着她这身静默的黑衣,终究没有说什么。

杨大奎并非京门人,自打从了军,这才在城里置办了宅子,将妻儿搬来一同居住。

他家的宅子自然比不得成府,对于平常人家而言也算宽敞了。院子方方正正的,清一色白墙青瓦,角落里花花草草,看得出常有人打理。屋前空地还种了些菜,绿油油的长势喜人。

成之染四下打量着,随宾主一行进了屋,不由得一怔。

这主屋还是严整的,布置也非常讲究。素净的地面纤尘不染,光可鉴人,似是刚刚才擦过。她正要踩上去,心中一动,抬起的脚又放下。成肃和徐崇朝走在最前面,自然没看到她的小动作,倒是成肃身旁近卫常宁瞥了她一眼,暗含催促。

成之染连忙跟上去,小声道:“收拾得这样干净,这位杨将军家中定是勤快人。”

常宁不置可否,目光在屋中不动声色地掠过。

风吹帘栊,帷幔飘飘。这一幕本如和风般轻柔,成之染却险些透不过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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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公主升职手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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